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追将军记 作者:懿书生 如题 这就是一个虽花痴却豪气的郡主千里迢迢死缠烂打终于追到虽冷面却深情的傲娇将军的故事 开头悬念 中间微虐 happy ending 基本已经完稿,请放心跳坑~ 内容标签:甜文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婉心梁铮 ┃ 配角:袁沐 ┃ 其它: ================== ☆、做贼      大周朝的北疆,重镇燕都。   偌大的燕王府一大清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匆匆来去的丫鬟小厮把全府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才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整整两天没有露面的婉心郡主是真的失踪了。   府中后厅,燕王杜永禛正倚在坐榻上,揉着太阳穴,满脸疲倦。一旁的燕王妃攥着手中佛珠,也是心绪不宁,坐立难安。   厅下跪着的小丫鬟杏雪已经哭得满脸泪痕,可怜兮兮地抽噎着:“王爷,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喝郡主给的参茶……奴婢不该一下子睡了这么久……”谁知道郡主会对她下手,一碗掺了迷药的参汤让她一口气睡了两天两夜。   燕王摆摆手:“这也不怪你。那丫头要是真想跑,十个你也拦不住。”   他刚刚带着燕国的精兵配合着朝廷和北夷打了场硬仗,才撤回颍都,一直忙着军中的事,还没顾得上和这丫头好好说几句话。   前两日见她还叽叽喳喳地询问北疆的战事,没想到一转眼就离家出走了,连个口信都没留下。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更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家。   站在一旁的世子杜琰则忍不住安慰父亲母亲:“爹,娘,你们也别太担心。就阿婉那一身功夫,走到哪儿都不会吃亏。”   燕王叹了口气,点点头:“话虽如此,可这丫头从来没有这么久不沾家,还一点音讯也没有。真是……唉……”   杜琰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以往他和爹出征回来,婉心那丫头不追着他们叽叽喳喳上几天准没完,可这次才当了他半天的跟屁虫就没了踪影,还整了这么一出金蝉脱壳,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杏雪,忍不住问道:“郡主离家之前的几天,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吗?”   杏雪眼泪汪汪地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寻常。就是那两日一直念叨着什么梁将军梁将军的。说他是大周最帅的男人,说她就是要嫁那样的人……”她越说声音越小,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这种话果真只有阿婉那个丫头能说得出口。杜琰则忍不住额角抽了抽:“她说的可是梁铮将军?”   杏雪把头点得像啄米:“嗯嗯,就是那个梁铮将军。”   杜琰则了然地看了看爹娘:“我知道这丫头去哪了。”   =======================================   初秋,已是临近傍晚,凉意渐升。   牵着枣儿走在八驾马车宽的朱雀大道上,阿婉的心情十分舒畅。   终于踏进了京城洛安,这下爹娘和大哥就抓不住她了——封国的王爷和世子要想到京城来,就得有皇上的批准,否则就是大逆不道以下犯上,朝中的那群言官不指着鼻子骂到他们痛哭上表负荆请罪绝对不会罢休。   哼哼,不过要等爹拿到了皇上的旨意,她也早就把想办的事办完了。阿婉想着想着便更加洋洋得意起来。   也不知道参茶里放的那些迷药,能让杏雪那小丫头睡多久。自己也是第一次给人下药,手一抖就全都倒进去了。   阿婉一边没什么负罪感地想着,一边顺着一条石板街向东拐去——听说洛安的东市是食客云集的地方,美味佳肴数不胜数。好不容易来一趟,她一定要过足嘴瘾。   果真是都城,真真比燕都热闹好几倍。还没走进东市,远远就听见鼎沸的人声,能闻见各色美味交织的香气。   阿婉已经能听见自己的肚子激动的呐喊了——因为怕被大哥他们追上来,她都好几天都没安安心心地吃过一顿饱饭了。   她一眼就看见街角一家装潢奢华的酒楼——洛仙居,看那门前迎来送往的都是些锦衣光鲜的客人,可见手艺一定不错,价格也一定不菲。   就这一家了。   阿婉牵着枣儿,哼着小曲,迈步就往那边去。或许是她那一身风尘仆仆的绛紫色骑装太过引人注意,街上的行人都免不了朝她多看几眼。   阿婉刚在洛仙居门前站定,就有小二笑眯眯地迎上来,接过枣儿的缰绳牵下去拴着。闻着大堂里飘出的酒菜香味,阿婉的肚子再次叫了起来。   “姑娘,您几位?是在大堂,还是楼上雅座?”小二殷勤地引着阿婉进门。   “我就一个人,坐在大堂就好。”跟爹一样大喇喇的性子,阿婉出门从不讲究。   她就扫了一眼门口的菜牌,刚要开口点菜,突然听见掌柜那边响起一阵吵闹声。   众人纷纷望去。只见一个大约三十出头的矮个子男人,一身仆从的打扮,正趴在柜台前指着掌柜嚷嚷:“我说了要赊账,要赊账!”口齿模糊,站立不稳,显然是已经喝醉了。   掌柜的一脸为难:“这位爷,不是我故意刁难。您既不是熟客,也没有人保荐,一口气喝了六两银子的好酒,您让我怎么赊账?”   看那男人的打扮,虽然不是落魄人家,可也不像是能随便拿出六两银子喝酒的主儿。更重要的是,这男人的口音显然不是京城人,谁知道今天赊了账,以后还能不能看见他的人影。   他探身到掌柜的眼前,用手拍着桌子:“老子是梁将军府上的人,你们只管来将军府要钱——”   一听到“梁将军”三个字,正皱着眉头旁观的阿婉立刻两眼放光。还不等掌柜的反应,她就两步抢上前去,一把揪起男人的衣领:“你说你是梁将军府上的人?”   男人被她一把拎过,有些粗粝的面孔上,一双满是醉意的眼神晃了晃,才终于重新聚焦:“对啊!”   “哪个梁将军?”   “梁铮,梁将军。”男人满脸自豪,好像说的就是他自己。   周围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梁铮这个名字的当红程度,一点不亚于凤香阁新当选的花魁月薇姑娘,和刚做了新科状元的丞相之子袁沐袁公子。   虽说他名分上是老战神梁成劲将军的儿子,可田间村头的乡野百姓都知道,他是梁将军在战场上捡回的孤儿。可惜梁老将军膝下三个年长的女儿,其中一位还是当今圣上的枕边人,却没有一个亲生儿子,倒是由他梁铮来补了缺。   这梁铮刚被年轻的皇帝提拔起来的时候,也没少被议论,都觉得他是积了几辈子的福分才修来的好前程。不过后来,他随军带兵和北夷打了几次仗以后,就没人再说这话了。   就在刚结束的北征中,他又刷新了自己在群众中的热议程度。这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将军,只带了三千人的骑兵先锋,就成功偷袭了北夷的王庭,追得北夷王连夜出逃,俘虏了不少北夷的王亲贵戚。   因为这一场成功的突袭,让这次北征速战速决。边境安宁,战士归返,粮草免征,还枪了不少好东西。一直苦于北夷游牧族人掠抢的大周朝,这回可是赚大了。这位年轻有为的梁铮将军功不可没。   阿婉自然早就知道这些。她顾不得听众人的议论,只顾着在心里琢磨着,要是这人说的是实话,她要办的事可就顺利多了。   她二话不说,就从钱袋里摸出六两银子,搁在掌柜的面前:“掌柜的,酒钱我帮他付了。”   掌柜的迟疑地看了看阿婉,好心劝她:“姑娘,听您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些,别随便听信旁人的话。梁将军手底下怎么会有这种酒鬼……”   “你说谁是酒鬼?”男人说着就又要扑上去。   阿婉冲掌柜的笑笑:“多谢提醒。不过这银子是我自愿付的,您就收下吧。”   掌柜的摇了摇头,也不再推辞。   男人被小二松开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阿婉面前,点头说了声“多谢姑娘”,就在众人的围观中走出了洛仙居的门。   阿婉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回头嘱咐小二:“看好我的马,我去去就来。”   =================================   从洛仙居出来,阿婉就一直远远地跟着酒鬼男人,穿街过巷,一路来到了外城。   阿婉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京城里非富即贵的人家大都住在内城,皇城根上,热闹繁华。即便梁铮是新受宠的军中新贵,也不会把府邸安在外城吧。   难道被掌柜的说中了,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什么“梁将军府上的人”,是个骗子?   竟然一到京城就被骗了?!   阿婉很不爽。她忍住想暴打那人一顿的冲动,继续跟着酒鬼。   就算是个骗子,她也要看看到底是哪家的下人这么不长眼,敢骗她堂堂燕国的郡主?   酒鬼男人丝毫没有做了亏心事的心虚,一路大喇喇地走,一眼都没往身后看。终于在一条青瓦墙的小巷子里停了下来,敲了敲墙上的一扇小门。   有人应声开了门,一边念叨着:“你这人,怎么现在才回来?”一边把男人让进院中。   这是后门,并不是挂着牌匾的院府正门。阿婉沿着院墙绕了大半个圈子,才终于在南边的主街上找到了正门。   可是上面什么牌匾也没有。若真是将军府,怎么可能没有黑底描金的大字牌匾?!   阿婉望着空荡荡的门楣上方咬牙切齿,果真是被骗了!   阿婉只觉得心底一团火苗蹭蹭蹭地往上冒。路边匆匆而过的行人,都被她眼中的杀意吓得远远躲开。   她就想冲进去抓了那个骗子,然后……然后……然后能怎么办呢?   暴打一顿?不行!这里可是京城,她是偷偷来的,可不想惹祸上身。   拖去见官?也不行!她帮人家付酒钱是自愿的,也没人主动骗她。再说,她还不想暴露身份。   那就这么算了?更不行!她堂堂一个燕王郡主可不能吃这个哑巴亏。   阿婉瞅了瞅更加暗沉的天色,倏地计上心头。   =======================================   夜已经深了,人声渐渐消去,街上也绝了人迹。   微醺的更夫从街上匆匆走过,没有注意到一道黑色的人影在身后闪入小巷中。   穿着夜行衣的阿婉手脚并用地爬上那户不知名的府院墙头——这种爬墙游走的本事,她打小就练得炉火纯青。   三进的大院里安静得很,只能听见夏虫断断续续的鸣叫。   阿婉跳下墙头,沿着墙根一路摸到了正厅,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一个侧身闪了进去。从袖子里摸出用布裹了好几层的黑炭头,借着月色,在厅里那幅泼墨山水画旁边,大刀阔斧地留下墨宝。   写完了,拍拍手上的炭黑,叉着腰欣赏一番——“竖子小人,冒充忠良,天打雷劈”。   嗯,还不错。这几个字写得有进步。   想想院主人看到她的杰作之后精彩的表情,阿婉就更加得意。谁让他治下不严,害得她被骗。   杰作完成,阿婉打扫了现场,小心推开正厅的门,准备沿原路返回。   她刚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突然瞧见回廊尽头转出两个仆从的身影,灯笼的暗光晃动,随即便传来两声惊叫:“啊!快来人哪!有贼啊!”   被盯上的阿婉心下一惊:糟糕!被发现了!    ☆、被追      后院远远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慌不择路的阿婉掉头就往回廊另一头跑去,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无人的角落,好赶紧翻墙闪人。   她不得不佩服起这家仆从们的敬业程度,反应竟然如此迅速。   嘈杂的人声四处回响,仿佛从四面涌来,唯独一个角落的偏院里静悄悄的。   就是那里了,先进去再说。   院中安静得只能听见夏虫的低吟,一旁的房间也是黑漆漆的毫无动静。房间尽头的那堵矮墙就是目标。阿婉轻巧地从房间门前跑过。   顺利脱身在望,她不禁得意起来。   身边的房门猛地打开,一道黑影迅捷地窜出。阿婉只觉得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拖离了原有的轨迹,在还没弄清状况前,已然身不由己地倒向了那个黑漆漆的房间。   后背重重地砸在雕花镂空的门扉上,疼得她闷哼出声。惊叫还未出口,一只大手就捂上了她的嘴,隔着黑色的面纱把她的惊叫堵回口中。   身体像是被一块带着温度的石板死死地抵在了门扉前,两只手腕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扣在身后,那力道像是下一瞬就会把她掐成几段。   阿婉下意识地挣扎着。   黑暗里响起一个男人的低喝:“别动!”   月光下,一张坚毅英挺的脸近在咫尺。那是一个大她一些的男子,剑眉冷目,稍显温润的线条配上一脸冷冽的表情,颇有几分英气逼人。   只是……那一双杀气腾腾的黑眸直直盯着阿婉。那眼神跟大哥杜琰则猎野兔时的眼神没什么两样。   阿婉忍不住一哆嗦,瞬间老实了。   “你是什么人?”男子冷冷开口。   阿婉扭动了一下身子,被捂着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   男人松开捂在她嘴上的手,顺手扯下了她的面纱。   快要窒息的阿婉终于喘上一口气,大口地呼吸,却在一瞬间感觉到男人的身体猛地僵住。   阿婉抬头,直直撞进那人的眼中。   前一刻还满是杀气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味道——错愕,惊讶,不可思议,甚至还掠过一丝……   一丝什么?   稍稍走神的阿婉还没品出味儿来,手腕上的疼痛就让她回过神来——眼下可是在战斗状态,最要紧的是逃离现场,她哪来的心思琢磨敌人的情绪。   只一瞬,她便感觉手腕上的力道放松了下来,对方像是有一丝犹豫。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阿婉伸手摸出袖口藏着的纸包,朝男人面上奋力一抖,细密呛人的胡椒粉瞬间就呛得男人咳嗽不止:“你……”   阿婉没空听他的指控,趁着无人钳制的当口,脚下抹油迅速开溜。   她一口气跑出屋子,翻过围墙,越过无人的大街,跑回了入住的客栈,一边惊魂未定地庆幸自己没被抓住暴露身份,一边看着手腕上泛紫的勒痕咬牙切齿,大爷的,模样生得挺好,怎么下手这么狠毒。   还有……她的长相有那么惊悚吗?至于看她一眼就一副三魂出窍七魄游离的模样吗……   =====================================   尽管后半夜才回来,阿婉还是起了个大早。   刚过五更,她就爬了起来,换上一身轻简的男装,还不忘拿上那柄从爹的书房里顺来的折扇,出了门直奔皇城门外。   现在正是皇帝表哥上早朝的时间,她要找的人就在那些朝臣之中。   她虽然不知道那个梁铮长得什么模样,但是只要在皇城南面的南安门附近打听打听,就一定能找到——大臣们上朝之后,跟来的小厮和车马都会在南安门附近候着。只要在小厮中间打听到了他的车马,就见到他本人了。   毕竟听过那么多关于他的英武战绩,又是爹和大哥亲口表扬过的人。不求他能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只要相貌不差行止得体,她看得顺眼,她就一定去求皇帝表哥,帮她定了这件大事。   阿婉一边满面春风地琢磨,一边想到,在那之前还是先别让皇帝表哥知道了——若是那人的模样叫她看不顺眼,她就悄悄地溜回燕国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能让皇帝表哥嘲笑她出尔反尔以貌取人。   她赶到南安门的时候,天色已然微明,可是皇城边偌大的空地上竟然寂寥无人。   虽然已经许久没有来过洛安了,可皇帝表哥上朝的时间,她是不会记错的。   阿婉一头雾水地在四处游荡,却不方便上前去问那两个小黄门。虽然穿着男装,难保不被人看出破绽,怀疑她行为不轨。   她远远地看着南安门外的日冕出神,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她想起来了,今天刚好是七月初五,逢五便是休沐之日——今天没有早朝……   阿婉只想用手里的折扇敲自己的脑门,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看来今天是不行了,只有明天再来赶一趟早朝了。   除了在皇城门口等待主人们下朝的小厮,她还不知道从哪里能打听到梁铮的府邸。就因为这个,还遇到了昨天那个骗子,差点害得她被当做飞贼给抓起来。   宽阔的朱雀大街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喧闹,离皇城不远的告示墙上,有几个衙门的人刚贴上一张新鲜出炉的告示,引来不少路人围观。   阿婉也好奇地凑了上去。   挤开几层交叠的人墙,她只往告示上瞅了一眼,就瞬间停了脚步。   紧接着就低下头去,张开折扇遮住大半张脸,慌忙扭头往外面钻——那是张皇家的寻人告示,上面登的可是大哥杜琰则亲笔给她画的小像!   没想到爹和哥哥的消息来的这么快!   她走的时候什么信息都没留下,他们竟然能这么快就猜到了她的去向。肯定还动用了急报战况的御马,才能这么快就把消息送到了皇帝表哥那里!   果真姜还是老的辣。她要办的事还一点头绪都没有,爹和哥哥就已经找上门了。   还有不少无知群众继续往告示那边围拢。尽管穿着男装,阿婉也做贼心虚地觉得,路人们若有似无的目光都在往她身上瞅。   看来是不能在街上游荡下去了。   可是肚子还饿着。   本来要去东市吃了早点再做打算的。这下好了,只能先回客栈再说。   阿婉第一次觉得,有一个画功十分了得的哥哥是一件极其恼人的事。   阿婉一路上专挑人少的小巷子绕行,只要遇见有人迎面走来,就故作不经意地遮起面孔,不管人家是不是一早刚出门,压根就没有看见过什么鬼告示。   终于绕到了客栈所在的那条街,掌柜的和小二一早就在店里忙碌,肯定还没见过那张告示,尽管看过她的女装,也不会知道她的身份。   阿婉“啪”地合上折扇,放心大胆地就朝客栈走去。   突然,一阵凶恶的狗吠声从客栈门内传来,两条皮毛黑亮体型健硕的巨犬从里面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大犬颈上的铁链被扯在两个壮汉手里,看样子也都是练家子。   那种面貌凶恶实则极通人性的巨犬,阿婉只在爹的军营里见过,这是第一次在大街上见到。   不愧是京师之地,皇亲权贵们什么玩物都敢养。   阿婉毫不在意地继续往那边走,直到她一眼瞧见紧随其后从客栈里走出来的人。   身形挺拔,步履稳健,看似温润的侧脸却透着一股凌厉,生生把一身白底青蓝祥云的素净衣衫穿出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就是昨晚差点把她抓了的那个男人!   巨犬、男人、客栈……阿婉想都没想,风也似地转身就开始了今天的第二次逃亡。   昨天没抓到她的人,竟然一大早就用嗅觉灵敏的巨犬来追踪她落脚的地方。   阿婉甚是愤慨,自己又没偷又没抢,不就是在他家墙上写了几个字嘛!而且还是他们家下人得罪自己在先。怎么最后自己竟成了过街老鼠了?   拐过两条小巷,身后并没有传来追赶的声响,估计当时并没有人看见她。   阿婉颓然地靠在小巷里。   这下客栈也回不去了,自己的细软盘缠只能先丢在那里,身上虽然还有几两银子,可是已经被登在告示上的自己,也不敢在大街上晃荡——她堂堂一位郡主,要是让人揪着送到衙门去,岂不是难看。   眼下,要想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恐怕是不行了。   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   偌大的慈宁宫里,阿婉坐在一群精心装扮仪态万千的后宫娘娘中间,眼观鼻鼻观口地盯着眼前桌子上的青瓷花盘。   她努力维持着自己正襟危坐的别扭姿势和脸上皮笑肉不笑的别扭表情,几乎把盘子里的瓜子数了两个来回。   祖母过世得早,娘亲除了诵经很少在她面前唠叨,爹后来取得两房姬妾也都早逝,阿婉从来没一下子应付过这么多女人。出席这种一屋子女人的茶话会,她还真有点力不从心。   而且,自打踏进皇宫,她就感觉自己像是南越进贡的异兽,是个人都要盯着她看上半晌。   不就是多年未和爹一起进京了嘛,何至于引来如此多灼灼的目光啊!   阿婉觉得自己快要吃不消了。   皇上杜琰辰的亲生母亲早早薨没,先皇没有再立皇后,所以如今太后这个高位便一直空着。   这个不好的习惯在现任皇帝这里得到了继承,即位时的皇后——先皇时的老丞相之孙女——因为急病薨没,如今后宫中一众贵妃娘娘,却没有一人再登后位。   慈宁宫的正主太皇太后正倚在卧榻上,大病初愈的身子看起来还挺硬朗。两个小宫女一人一边地给老人家捶着腿。   眼神不济的老人家冲阿婉招招手:“婉儿啊,来来,坐到奶奶这儿来。”   婉儿,是皇上的亲妹妹婉仪公主的小名。   这个婉仪公主阿婉认得,按辈分来说还是她的表姐。   阿婉七八岁的时候,跟爹来过一次洛安,婉仪表姐还带着她在皇宫里玩捉迷藏呢。印象里,婉仪表姐是个举止优雅温柔娴静的金枝玉叶。   几年前婉仪公主过世,远在燕国的她也听说了,大哥当时还代表爹来京城吊唁。   皇帝表哥方才还提醒过她,太皇太后心里清楚得很,就是一直惦记着过世的皇孙女,又因为阿婉名字里也有个“婉”字,如果口误叫错了,要她体谅些,不要生气。   阿婉倒是不介意,自己的称呼一抓一大把——“婉心”、“郡主”、“阿婉”、“疯丫头”……她不介意再多一个称呼,老人家高兴就好。   她赶忙答应着趋步上前,稍稍远离了娘娘们虎视眈眈的围观,在太皇太后身边落了座。   老人家笑眯眯:“你父王母后和兄长都还好?”   同样的问题,皇帝表哥刚刚问过一遍。阿婉顺口就答:“我爹娘——呃——父王母后和王兄都挺好。”   果真像爹说的那样,宫里规矩多。   她刚才这么回答皇帝表哥的时候,就换来一脸诧异,她才觉察是自己叫顺嘴了的称呼不合规矩。   后来她又提出,想让皇帝表哥帮忙见梁铮一面的时候,皇帝表哥的表情不光是诧异,甚至还有那么一点若有所思。   阿婉登时有些后悔,八成是自己的直白太吓人了。为了一个郡主的脸面,她又赶紧把说出去的话往回拽:“那个……要是不合规矩就算了……臣妹……”   皇帝表哥却开怀大笑,冲她摆摆手:“怎么不合规矩?朕这就差人去召他。”   找不到人的时候着急,这下有人帮忙找到了,阿婉却又有点心虚起来:“皇兄,臣妹就是想先瞧瞧他长什么模样,其他的都先别——”   心情愉悦的皇帝表哥大手一挥:“你就别管了,这事包在朕身上。梁铮这小子,保证叫你满意。”那语气像极了业务熟练的冰人月老。   “……”阿婉顿时有一种不知是自己被卖了,还是梁铮被卖了的错觉。   然后,去找梁铮的小太监就离开了。她就被皇帝表哥送到了太皇太后这里,一边陪老人家唠嗑,一边被仪态万千的娘娘们围观。   衣着素雅的静妃语气缓缓:“郡主怎么突然想起到京城来了?”   “……也就是来玩玩。”她怎么能说自己是为了看个男人才来的。   身材纤弱的良妃啜了口茶水:“那怎么不带上个把随侍?一个人多危险呀!”   “……也就几天的路程,哪里需要什么随侍。”她怎么能说自己是背着爹逃出来的。   曲眉丰颊的端妃正嗑着瓜子:“郡主都去哪里游玩过?”   “……就只是在城里随便逛逛。”除了东市,就只有夜半游过那家不知名的府院。   刚生了小公主的淑妃摇着宫扇笑眯眯:“郡主尚未觅得良人吧?干脆就趁着这次让皇上给选个好人家——”   “咳咳……”一口茶刚送进嘴里,被说中了心思的阿婉呛得差点背过气去,“这个不忙,不忙——”   她望眼欲穿地朝宫门口望了望,皇帝表哥遣去跑腿的小太监也太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发文~请大家多多留言捧场~ ☆、冤家      皇帝表哥终于在阿婉的脑袋快要涨成两个大的时候,派人来解救了她。   领路的小太监一边把阿婉往前殿引,一边絮絮地传达着圣谕:“皇上吩咐,您待会儿进了御书房,一定记得要矜持些——”   “……”阿婉只能默默点头——皇帝表哥才见了她一面就开始像爹和叔伯们一样念叨她了,亏得她时时提醒自己注意仪态,原来全是白费。   御书房就在眼前了。   矜持,矜持,要矜持……阿婉一边默念着一边抬腿往里走。   她对老天爷发誓,她是真的想要矜持一些的。可是……世事总是难料……   当看到那个背向而立的身影时,她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白底青蓝祥云的素净衣衫,挺拔颀长的身形……   “婉心啊,来来来,朕给你介绍一下——”皇帝表哥一副“我们正在议事你怎么进来了,不过也没有什么关系,刚好来认识一下”的表情。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阿婉只觉得被人捂住口鼻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凌厉的眼神和英挺的模样……   和昨天晚上面面相对的时候没什么分别,有些红肿充血的眼睛却赫然昭示着她昨天的罪行。   皇帝表哥的声音继续响在耳边:“这就是朕的征夷大将军梁铮。”语气里竟然有一种“看我种的瓜卖相不错吧,就说了包你满意,怎么样没有骗你吧”的得意之情。   面对卖相这么好的瓜,阿婉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爹说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到了京城果真还是守规矩一点好。   不明真相的皇上继续热心满满地介绍着:“梁爱卿啊,这是婉心郡主。这次配合你出击北夷的燕王就是她父王。”   梁铮的表情变幻莫测。   阿婉则默默地想着自己在他府上留下的墨宝。   这人真的是梁铮?   她昨晚闯的真的是将军府?   他今天一早不惜大费周章地带了巨犬到客栈寻她这个梁上君子,肯定是气得不轻。   眼下狭路相逢被他撞见,自己要怎么脱身?   就算是身为郡主,可夜闯将军府这种事,说出去也是极丢脸的……   皇上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阿婉的低头不语,他以为是因为害羞,至于梁铮,就肯定是因为阿婉的模样了……   不过,若是能撮合他和阿婉,也算是给这个心腹重臣寻了一个好归宿。   “婉心啊。”皇帝表哥唤她。   “嗯。”阿婉觉得自己声音听起来好像很遥远。   “你随行的东西还放在客栈吧?”   阿婉僵硬地点头:“嗯。”   皇上吩咐道:“就让梁将军陪你去取来,今晚你就住在宫里吧。”   阿婉没有反应过来前半句的内容,只是想起了那群开着茶话会的娘娘们,觉得有些耳鸣:“皇兄,臣妹还是住在驿馆吧。”   皇上愣了愣,忍不住赞成地点头:“这样更好。”也对,阿婉住在宫外才有的是和梁铮见面的机会嘛!还是这丫头想得周到。   皇上又转向梁铮:“梁铮啊,今日你就负责把郡主安顿在驿馆。”   “可是皇上——”梁铮突然开口。   阿婉一凛,紧张地望向他。   梁铮朝皇上躬身行礼:“北疆开荒屯田的事——”   阿婉默默松了一口气。   皇上潇洒地大手一挥:“今日就先到这,改日朕再与你商议。你看你的眼睛,去校场也不小心些。”   阿婉一哆嗦。   听起来皇帝表哥已经听到了一个关于心腹爱将双目染疾的解释。可梁铮是怎么说的?   尽管没有提及她,她还是做贼心虚地望了望一旁腰背笔直的梁铮。   梁铮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皇上,还有郡主的事——”   阿婉刚松了的那口气又提了上来。   “郡主怎么了?”皇上不解。   “臣以为,郡主的事应交给宗正寺来安排,臣一个外人不便插手。”   皇上的眉头皱了皱。   阿婉抬眼瞧了瞧梁铮眉头紧锁的侧脸和微红的眼睛。   和哥哥斗争多年的经验告诉她,一个人就算模样生得再好,一旦他烦怒的心情写在了脸上,就最好躲得远远的。   要是想下手,也要等人家心情愉悦了以后再说。   阿婉也跟着行礼:“梁将军说得没错,皇兄安排宗正寺就——”   “今日休沐,难道要朕遣人去宗正卿的府上请人?”皇上大言不惭地说谎。即便是休沐,各部门也有当值的官员,哪里用得着到府上找人。   面对皇帝表哥的无赖,阿婉竟不知道如何反驳。   一旁的梁铮却忽然跪地即拜,笔挺的脊背透着倔强:“皇上,臣的心意不在此,还望皇上体谅。”   阿婉虽然不懂这话的意思,也不懂他为何如此郑重,可她听得出,梁铮并不喜欢这份差事。是因为他还在生气吗?   皇上看着梁铮,却丝毫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朕知道。可是人的心不是一成不变的,有些事试试也未尝不可。”   梁铮沉默着。   皇上淡笑不语。   阿婉依旧是一头雾水。   半晌,梁铮终于点头:“臣遵旨。”   =======================================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御书房,阿婉小跑几步赶上前面心事重重的身影:“刚才谢谢你啊。”   梁铮尽量缓和了脸上的线条,放慢了脚步:“皇上交托的差事,郡主不必谢我。”   阿婉瞅着四下无人,有些歉疚地盯着梁铮那双充血的眼睛:“我是谢你没把昨晚的事告诉皇兄。”   梁铮的心思显然不在此处:“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惊扰皇上。”   不是什么大事都要带着巨犬上门逮人,要是大事还不得直接放狗咬人啊……阿婉暗自腹诽:“……那你有没有看见正厅墙上的字?”   梁铮的薄唇抿了抿,脚上又加快了步伐:“……末将看到了。”   “……我不是有意的。”听起来毫无诚意。   “不妨事,末将会找人清理。”   “……那就好。”   沉默。   梁铮突然看了看阿婉:“不知道郡主昨晚为何要亲临寒舍?”   “……其实也没什么。”阿婉有些心虚地把洛仙居发生的事讲给他听,“你的将军府连个名匾都没有,我就以为自己被骗了,想给你个教训,所以就——”   梁铮也觉得自己有点冤:“那是皇上昨日才赏的府邸,还未来得及挂牌匾。”   “……是这样啊。”阿婉尴尬地摸摸鼻子,心里还是忍不住腹诽,一个外城的偏院府邸,你那么着急住进去干嘛……   梁铮的目光不知为何有些怔忡:“郡主为何想知道我的住处?”   “呃——我就是想看看那么厉害的梁将军长得什么样子。”   “想看我?”梁铮好看的眉又皱了起来。   阿婉连忙点头:“当然。我爹这次从北疆回来就一个劲儿地夸你。他说你年纪轻轻就有大将之风,说你治军有方谋略过人,还说你——”   梁铮的脸上有些绷不住了:“燕王过奖了。”   阿婉冲他笑得眉眼弯弯:“一点都不过,可他就是没告诉我,你人也生得这么好看。”不占理的时候就撒娇卖萌嘴上抹蜜,这一招在大哥身上百试不爽。   “……”征战沙场从不胆怯的梁大将军突然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撞到身侧的宫墙。他望了望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陡然生出些莫名的危机感。   ========================================   阿婉没有入住内城皇室宗亲理应下榻的驿馆,而是住在了外城南越西戎这些外族所住的驿馆。   这是姗姗来迟的宗正卿安排的,说是皇上特意嘱咐这么做的。现在还是年中,驿馆里并没有外族使节,刚好让阿婉住下。   外城驿馆与征夷大将军府只有一街之隔。   阿婉站在驿馆门口满意地点头,皇帝表哥果真够意思,没事爬个墙就能把梁铮的院子尽收眼底。不管是衣食起居,还是习文练武,只要她爬个墙头……   阿婉蓦地瞅见身边人黑着的脸,昨晚那杀气腾腾的眼神突然闪现。阿婉默默地打了个激灵,爬墙什么的,还是再议吧……   =====================================   第二天一大早,阿婉就在皇城的南安门蹲点等下朝了。   昨晚上她都想好了,京城也来了,梁铮也见了,除了夜闯将军府那档子误会,其他的基本与计划无异。   梁将军虽然杀气重了点,可是模样甚好,还未婚娶,皇帝表哥还有意撮合,简直就是天时地利。剩下的就要事在人为了。   阿婉信心满满地摩拳擦掌,忽的又想起那晚梁铮把她扣在墙上时,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粉白的小脸顿时就红了大半。   她四下瞅了瞅,幸亏大臣们的车驾大都离开了,也没人敢盯着她这个郡主不放,悄悄吐了吐舌头。真是的,又胡思乱想了。   许久之后,梁铮才从里面走出来,一身绛红官袍,眉目间稍显出倦意,八成是被皇上留下议事了。   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子,身形瘦削了些,模样甚是白净俊俏,举手投足间尽是读书人的儒雅仪态。从官袍上一看便知是个三品文官。   阿婉的眼里却没有别人,她牵着枣儿迎上去,只冲着梁铮笑眯眯:“你终于出来了。”   梁铮抿了抿唇,僵硬地点头。   一旁的文臣拱手施礼:“这位就是婉心郡主吧?在下兵部侍郎袁沐。”   阿婉敷衍地冲他点头:“免礼吧。”转脸就又盯上了梁铮,“你待会儿要去哪?我要跟你一起去。”   遭逢冷遇的袁公子不禁呆了呆。   他乃当今丞相袁稷之子,又才做了新科状元,如今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热点话题,有三分之一都离不开他。听一回他的名号,瞧一眼他的模样,就不知道洛安城里又有多少怀春少女夜不能寐。   可是他竟然被人当面无视了!   不过也罢,涵养甚好的袁公子自我安慰,毕竟抢了他关注度的是死党梁铮,毕竟无视他的是婉心郡主……   看一眼这位郡主的模样,就知道为什么皇上叮嘱少提起婉仪公主的事了。   梁铮对阿婉的问题无动于衷,袁公子便忍不住多嘴回答:“我们正要去城外大营。”   梁铮回头瞪了他一眼。   袁公子抬头看天。   阿婉笑眯眯:“我跟你们同去。”   梁铮黑着脸阻止:“末将有公务在身,郡主还是请回吧。”   阿婉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没关系,我保证不打扰你们。”   梁铮皱眉:“郡主——”   “别老是‘郡主’‘郡主’的,叫我阿婉就好了。”阿婉说着,大气地摆摆手,正对上梁铮仍微微泛红的眸子,蓦地有些心虚。   “你不会还在因为这个生我的气吧?”她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他的眼睛,“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我就是为了快点脱身……”   一旁好整以暇的袁沐闻言忽然凑到梁铮眼前:“是了,你小子还没跟我说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   “没什么。”   阿婉和梁铮异口同声打断他,目光各自躲闪。   “……”袁沐挑眉,一脸若有所思地退了回去。   “不是因为这个。”梁铮扶额,继续无力地推拒,“军营重地,女子不能入内。”   阿婉继续坚持:“没关系,我就在外面等。”   梁铮抿唇看她半晌,终是别过脸去:“随郡主吧。”   袁沐在后面忍不住轻笑,有这么自觉的郡主,皇上这个月老可省心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签约在即,努力更新中~ ☆、守株      阿婉言出必行,真的一路跟着梁铮和袁沐两人到了城外大营。可惜军营就是军营,她一个女儿家毫无悬念地被拦在了营门外。   今儿是个好天气。   城郊的远山上隐隐有雾气朦胧,茂密的林木放肆地生长。   梁铮回头看看营门外空旷的荒地。   阿婉牵着枣儿,孤零零地站着。一路上来的笑脸也有些垮了,浑身上下都罩着一层幽幽的怨气,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一副舍命死守的模样。   似曾相识的眉眼,他却从未见过那个人如此把心思都写在脸上。梁铮心中一软,忍不住对阿婉道:“若是无聊,郡主就先回城去吧。”   阿婉固执地摇头:“我等你一起回。”   梁铮的眼神暗了暗,也不多言,扭头进了军营。   虽然已是夏末,可城郊晌午的日头还是晒得人又热又困。   大营门口的守卫都换了两岗了,阿婉还牵着枣儿在营门外晃悠。   远远的瞧见营帐间冉冉的炊烟,隐约飘来野菜和烤肉的香气,营里已经开始用饭了。   阿婉的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她饿了。   她朝大营里望了望,要是让营中的人给她拿些吃的出来,应该不是问题吧。   她朝营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爹总是说,军有军规,从来不许她依着郡主的身份在军营里要这个要那个。小时候,她在军营里弄丢了随身的匕首,耍赖撒娇地让爹手下的将士给她找,极少冲她发脾气的爹还因为这个臭骂了她一顿。   还是算了吧。营中的将士虽然不会拒绝,也不会有爹的臭骂,可要是让梁铮知道了,肯定会瞧不起她,觉得她是纨绔骄奢朽木难雕。   想到一脸严整的梁大将军用那样的眼神瞅着她……阿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无聊地四处张望,瞧见了草地尽头的那片葱郁的树林。还是去那边躲躲太阳吧,说不定还能找到些果子野菜什么的。   可是……阿婉一步三回头地朝营里张望,难不成梁铮那家伙还在对她留在私宅墙上的墨宝耿耿于怀?所以公报私仇,真的把她丢在外面任她自生自灭么……   大营军帐内。   刚从营门口探了消息的副将吕哲走了进来,表情有些纠结:“将军,郡主她还在营门外候着呢。我们怎么劝都不肯走。”   “知道了。”梁铮手上的笔顿了顿,“你先下去吧。”   吕哲有些不安:“将军,这都晌午了,要不要给郡主送点吃的?”   “不必了。她若是饿了,自然就会回去。”   吕哲这才默默退了出去。   袁公子坐在一旁,一边翻着手里的粮饷账目,一边瞧着案前端坐的好友:“你就真的这样把人家堂堂燕王郡主丢在大营外面不管不问?”   梁铮连眼都没抬:“这里离城门不远,她若是等不及自然就会回去。”   袁公子却不以为意地摇头轻笑:“我可不这么觉得。”   梁将军毫无反应,自顾自翻过一页账目。   袁公子反倒越挫越有兴致,笑得自得:“梁将军要不要打个赌?”   梁铮终于抬眼瞧他:“赌什么?”   “赌郡主会不会等你一起回城?”   “无聊。”梁铮手上的笔又继续在账册上游走。   袁公子不屈不挠:“我赌她会一直等,那你就赌她会先离开吧。若是我赢了,你的钱袋就和我的胃袋一起到洛仙居走一趟,如何?”   梁铮看了看他:“那若是我赢了呢?”她的耐心大概没那么好吧……   刚刚还觉得无聊的人竟然有了回应,袁公子却微微一笑:“等你赢了再说吧。”   大军刚班师不久,尚有许多善后事务需要处理。两人在营中一呆就是一整天,直到太阳偏西,才准备回城。   梁铮和袁沐两人牵着马走出营帐,斜阳暮色里的营前草地上,空无一人。   她果然还是离开了。   虽然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可为何心里还是生出一丝怅然。那张熟悉的面孔总会离他而去,一次是这样,两次依旧是这样。   梁铮如墨的眸子暗了几分,沉默着翻身上马。   “梁大将军,你看看那边是谁?”袁沐目光悠悠,越过营前的荒地,投在了远处城郊的树林,“好像是我赢了。”   梁铮顺着他的目光朝远处望去,树林边缘的一棵矮树下,熟悉的枣红色骏马正低头专心吃着草。树上,一抹紫色的人影在枝叶间若隐若现。   是阿婉。   梁铮微怔,她竟然还在。   阿婉也看见了他们,身手利落地从树上爬了下来,张牙舞爪地冲他们招手。方才两人在军营里脱下了朝服,换了一身寻常的衣袍,她差点没认出来。   袁沐也夸张地朝阿婉招手,全然没有丞相公子和朝廷命官的矜持稳重。   梁铮却沉默着把脸转向别处。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即使再相似,也只是他物。   枣红的骏马很快便来到近前。   袁沐对阿婉刚才的身手十分好奇:“郡主方才是在树上休息?”   阿婉瞅着袁沐,杏核般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对啊,我刚才在缘木(袁沐)。”   袁沐失笑,这个郡主比他想象中的更有意思。   阿婉的脸色有些许困顿:“终于等到你们出来了,我都快饿死了。”   袁公子还未插嘴,梁铮就皱起了眉头:“那你怎么不先回城去?”   阿婉答得理所应当:“我说了要等你们的啊。”   袁沐恢复了儒雅公子的模样,露出怜香惜玉的表情:“郡主怎么不命营中的将士送些午饭出来?”   阿婉撇了撇嘴:“我爹说过,军中的将士只听将军的差遣,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呼来喝去的。我就只好忍着了。”   瞧着阿婉委屈又无奈的表情,梁铮忍不住心软:“走吧,我们回城吃饭。”   ==========================   袁沐好记性,午后在营房里打的赌进了洛安城也没忘记,顺便把同行的二人拉到了洛仙居。临进门的时候还不忘检查梁将军腰间的钱袋:“银子要是没带够,就先回公主……呃不,回将军府拿去。”   梁铮一把把他的爪子从自己腰间拍开:“我可以赊账。”   虽然在军营外苦等了一天,又饿又累,却换来了和梁大将军一起共进晚餐,阿婉觉得这个买卖挺值,连口头的客气都省了,二话不说就跟着袁沐进了洛仙居。   三人一踏进洛仙居酒气环绕的大门,店掌柜就忙不迭地迎上前来。   袁沐是洛仙居的常客,店掌柜瞧见他,就知道同行的都是贵人。   他的目光从阿婉身上扫过,一眼就认出了她:“哎?你不就是前几天帮那个酒鬼付了酒钱的姑娘吗?”   阿婉也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冲店掌柜笑眯眯:“是我。”话一出口,她就又想起了误闯将军府的事来,有些尴尬地朝梁铮瞅了瞅。   京城的生意人,多是消息灵通脑袋灵光的,瞧着情景便极有眼色地不再说下去,转向梁铮和袁沐招呼着,顺道就往楼上上好的雅间引。   谁知还未上楼梯,阿婉就站在那里不挪步了。   大堂一角的戏台子上,一个穿着青布大褂的说书先生正吐沫横飞地讲述一段昏天黑地的战场厮杀,燕王的名字被提起,说的正是大周和北夷的战场。   大堂里坐的一多半食客都在瞅着他,听得津津有味。   “我们要不就坐在大堂吧!”阿婉伸手朝说书先生指了指,“我也想听听故事。”   梁铮微微皱眉。   他自然也听出了说书先生说的是北疆的战事。   虽然近几年带兵征战屡立战功,却从未习惯听自己的名字在别人的口齿间辗转。要是待会儿说书先生一口一个“梁将军”地讲起来,他还真不知道要摆出怎样的表情。   袁沐倒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朝阿婉耸了耸肩:“在下没意见。”   阿婉转而去瞅梁铮:“梁公子呢?”在外人面前,三人顺其自然地瞒起了身份。   “……听凭婉姑娘安排。”   阿婉忽闪着一双杏眼勾起唇角,这个称呼比“郡主”听着顺耳多了。   即便是坐在嘈杂的大堂,店掌柜也不敢怠慢。命人搬来一扇孔雀牡丹的屏风,将三人落座的桌子围了两面。   袁大公子毫无负疚感地挑了几样洛仙居最贵的招牌酒菜,连菜牌也不看一眼。点完了菜,还不忘颇有地主姿态地朝阿婉微笑询问:“婉姑娘是不是已经饿了?”   阿婉的目光从说书先生身上挪开,路过邻桌吃了一半的乳鸽上就挪不动了:“嗯,饿了。”说着咽了咽口水,再转向同桌两人的目光更加炯炯,“我现在能吃下一整头羊。”   袁沐笑出了声。梁铮的眼角抽了抽。   阿婉反应过来,这样是不是不太矜持?   她不好意思地抬头望天,默默盘算着自己在梁铮心里的形象是不是又崩坏了几分。   说书先生的技艺十分了得,说得众人时而惊叹,时而凝神,时而捧腹,时而扼腕,堪堪将五年前的一场胜仗讲的是酣畅淋漓。   他口中精彩的故事倒是吸引了阿婉不停投向邻桌酒菜的目光,在时不时听到爹的名字的时候笑得一脸灿烂,竟丝毫没有注意梁铮含义莫名的注视和袁沐若有所思的浅笑。   酒菜终于上桌,阿婉的兴致又高了几分。   她一边故作矜持地吃着饭菜,一边留神说书先生下一段故事的开头:“话说三年前……”   只有袁沐瞧见梁铮端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阿婉兴致勃勃地转向梁铮,凑过去低语:“你那次打了个大胜仗,对不对?”   梁铮抬眼瞧着她,薄唇紧抿,面色阴晴莫辨,黑沉沉的眸子缠住了阿婉的目光,却并不言语。   阿婉不禁愣住了,被那双深如墨潭的眼睛盯着,让她忍不住面上升温心跳加速。可是为什么有一瞬间,她却觉得那双眼睛凝视的是不在这里的另一个人?   像是回答阿婉方才的问题,说书先生的声音从戏台上传来:“如今的战神梁大将军正是此战一举成名,带着我大周铁甲将士将北夷蛮人杀的是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梁铮沉沉的目光转向戏台,阿婉终于从他的目光中挣脱出来,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看着身旁挚友的反应,一直唇角含笑的袁大公子也有些坐不住了,搭在桌边的指尖轻轻叩着桌沿,眯起眼睛留意起说书先生的下文。   阿婉瞧在眼里,只道两人是因为听旁人说起自己的事不习惯,好奇地支棱起耳朵等着下文。   从三年前听说梁铮的名号开始,直到前几日离开燕都,她都只是听爹和大哥说起过他,她还不知道乡野间是怎么讲起他的故事的。   说书先生将大周与北夷你来我往的情势略略讲过,话锋一转,便拐到了各种八卦旧事上去:   “自古老话,这英雄还需美人配。说起咱们梁大将军这样气吞山河的大英雄,相配的也必定是一位出身名门才貌双全的佳人……”   出身名门,才貌双全……阿婉在心里默默把这些标准搁在自己身上比了比,然后颇为满意地牵起唇角。嗯,基本上还是符合的嘛!   身侧桌上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响,正在胡思乱想的阿婉一个哆嗦,从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回过神来。   梁铮手里的酒杯重重落在桌上,杯中酒洒了大半。   说书先生的言语也跟着顿了一顿,有几个食客微愠地朝这边望过来。   梁铮也不瞧旁人,低垂的眉眼凝在眼前的酒杯上,面色沉沉。   袁沐扬起一双凤眼瞧着他。   “你,没事吧?”阿婉小心翼翼地瞅瞅梁铮,又瞅瞅桌上的酒杯,“这酒——”   “没事。”梁铮的目光在她脸上匆匆掠过,端起桌上的酒杯,将残酒一饮而尽。   袁沐在一旁冲围观的众人略略抱拳,笑得谦逊有度风姿翩翩:“诸位继续,继续。”   有人本想抱怨两句,却被梁铮那身生人勿近的气势生生堵了回去。众人的目光又纷纷回到戏台上。   说书先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肃杀之气震得断了片儿,愣了半晌,又从那个“话说三年前”开始讲起。   性急的阿婉刚要抗议,这厢梁铮却倏地站起身来,声音凛然:“掌柜的,结账。”   “啊?这就要走?”阿婉有点跟不上节奏。她看看桌上多半未动的好菜,又看看戏台子上继续吐沫横飞的说书先生,“可是我还没——”   “我有点累了,就先告辞。”梁铮生硬地朝阿婉施礼,顺手将一张银票放在桌上,也不看袁沐一眼,转身便走。   “哎——”阿婉跳起来就要去追,却又瞧见桌上的酒菜,一种骄奢浪费的负罪感油然而生。   店掌柜一路小跑着来到桌前,殷勤地递过账页:“一共二十两银子。”   一旁的袁沐把桌上的银票潇洒地塞在店掌柜手里,像是从自己腰包里掏出来的:“多余的把我的账还上。”又伸手一指阿婉恋恋不舍的酒菜,“这些都包好,我们带走。”   了了心愿的阿婉朝他伸出大拇指,刚要抬脚再去追梁铮,就听见说书先生又说到了“出身名门才貌双全的佳人”,那口气怎么听怎么像他真的知道这么个人似的。   方才梁铮貌似就是听到了此处就有些反常。   难道传说中遗世独立不近女色的梁大将军曾经有过一段“英雄美人”的故事,却因种种缘由终成情殇,所以耿耿于怀不愿被提起……   阿婉一边在脑袋里翻过一篇篇听过的戏文演义,毫无原则地揣测着剧情,一边纠结地停下脚步,重又转向说书先生。   朝门口走去的袁沐疑惑着回头望她:“郡……婉姑娘?”瞧着阿婉满脸八卦的求知欲,一向淡然的眉间隐隐现出一丝不安。   阿婉朝他比划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再多听几句就走。   她很好奇,除了“出身名门才貌双全”之外,和梁大将军相配的佳人还会有些什么属性。   到底有没有那样一个旧人,出现在与梁铮有关的故事里?   若是没有,那说书先生会不会真的从皇亲国戚里挑出一个这样的女子来,编出一段戏文演义里的故事?   若是那个女子就叫婉心郡主呢?那就真是太……太……   阿婉还没来得及在脑海里翻找出合适的词来,那厢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隔着絮絮的人声悠悠飘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我下回分解”。   ……这就结束了?!阿婉呆立当场。   这个结尾来的和梁大将军的“结账”一样突然,阿婉顿时有一种造化弄人的无力感。   袁沐登时如释重负,已到嘴边的催劝也默默吞了回去。   阿婉眼见着说书先生收拾起醒木折扇,带着一脸“我什么都知道,可就是喜欢看你们干着急所以不说”的满足表情,迤迤然绕到了戏台背后,心中像是被小猫挠着,痒得不得了。   她指了指戏台,对袁沐道:“你等等我,我有事问他。”   “婉姑娘想问什么?”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阿婉露齿笑得天真又无邪。   她就想知道配得上玉树临风俊逸轩昂的梁大将军的女子应该是个什么模样。当然这种话是不能说出来的。   袁大公子刚刚舒展的眉心又默默拧了起来:“是想问关于梁将军的事吗?”   呃……被发现了。   阿婉尴尬地丢过去一个轻飘飘的眼刀:“是又怎么样。”知道了也不用说出来啊……   袁大公子俊眉轻扬,回以了然的微笑:“婉姑娘若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去问他本人?那些市井传言实在不足为信。”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可是……当面问他这种话,是不是太不矜持了?况且就刚才的反应来看,梁大将军本人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话题。   她好不容易才向目标挪近了一小步,可不能因为这种不明智的举动前功尽弃。这样想来,先打探些市井传言来听听也未尝不可……   瞧着阿婉还在原地挣扎,生怕她真的找那多嘴的说书先生问出些陈年旧事,袁沐继续诱敌深入:“在下也恰好知道一些当年的事……”   阿婉忽地盯住了他:“真的?”   一双明眸亮晶晶闪着光,看得袁沐一个哆嗦,差点咬到舌头。他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可是话已出口,袁大公子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当然是真的。”   “太好了,回头你来讲给我听。”   “……遵命。”    ☆、隐情      本着对皇帝陛下谆谆嘱托的负责态度,和对至交好友迎接新生活的殷切期待,袁大公子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终于成功将婉心郡主忽悠出了洛仙居,远离了随时可能泄露天机的说书先生。   夕阳已斜,天色已暗。   东市的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袁沐心不在焉地拎着店掌柜精心挑选的红木食盒,长于吟诗作赋的脑袋还在费力地思索着如何应对可能到来的刨根问底。   阿婉则在身后琢磨着,怎么才能从袁沐嘴里套到更多□□,还能不失矜持不丢面子,省得以后皇帝表哥知道了来嘲笑她。   两人各怀心思踏出洛仙居的大门,就瞧见熟悉的身影在阶下负手而立,正是故事的主角。   “我就知道你走不远。”袁大公子感觉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梁铮闻言,缓缓回过头来。   热气未散的暮色里,余晖犹在,碎金般洒在他的眉间唇角。紧抿的唇,微眯的眼,英挺的鼻梁,刀刻的棱角,一身素净的衣衫更衬得他眉目如画,英飒非凡。   阿婉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什么英雄佳人昔日旧闻,一瞬间统统抛在脑后,满心满眼只剩下那人回眸的模样,和那双好看的眉眼。   这就是那个名扬四海威震北夷的少年将军,那个让她心心念念,不惜只身从燕都而来都要见上一面的人。而现在,她不只是想看着他而已……   改天,呃不,明天她就要去找皇帝表哥问问,这梁大将军的婚姻大事他能不能做得了主……   呃,等一下。   在理智尚未完全丧失之前,阿婉及时醒了醒神。刚才那个无耻的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她难不成是要明目张胆地逼婚?   不行,绝对不行。此等穷凶极恶逼良为娼的手段,一定会使敌人生出鱼死网破拼死抵抗的决心,那样就太被动了,搞不好还会弄得两败俱伤。   不行,她一定要沉得住气,徐徐图之。   梁铮觉察到了钉在身上的视线,蓦地抬眼望来,沉沉眸色下不知道藏着怎样的心思,却在撞上阿婉目光的一瞬匆匆避开。   一排贝齿轻咬下唇,阿婉默默攥紧拳头,此一役当真是任重而道远,路遥而多艰啊……   袁沐好似对这一切全然无觉,一边招呼着店小二把三人的马牵到近前,一边催促两人上马离开。   一向自负于口舌的袁大公子此时巴不得早点脱身,免得在郡主莫名良善的眼神攻势下一不小心说出些什么伤人姻缘的旧事来。要是那样,叫他有何颜面去见皇上……   对了,还有那个说书先生,他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这件事确实需要处理一下。   袁公子骑在马上,回首遥望消失在视线里的洛仙居,凤目微眯。   ==========================   当晚回到驿馆,满怀心事的阿婉独坐月下,面对着食不知味的酒菜思绪翩翩。   从洛仙居回到驿馆的一路上,她都被笼罩在梁大将军孤傲沉默的气场中,一个字也没能问袁沐。   袁沐也是一副宁死不能得罪武夫的认怂态度,任她怎么朝他使眼色做小动作,袁大公子就只会皱眉,摇头,看天。   任她满嘴银牙咬得咯吱作响,也是毫无用处,那些未曾听过的陈年旧事依旧是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看着梁铮沉默的背影在暮色中慢慢远去,她才忽然醒悟,这几天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步步紧随,借着皇帝表哥的助势明目张胆地围着他转,从来不曾问过他是否愿意有她相伴,是否期许她的出现。   论年纪,他只比大哥小一岁。寻常的官宦人家,这样的年纪早就成家生子了,更别说像他这样名声在外圣宠至极的朝堂红人了。   加上他的养父梁成劲老将军在朝中也是地位斐然,想与之结为亲家的朝臣不说几百也有几十。那么多“出身名门才貌双全的佳人”眼巴巴地送上门去,可为何他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虽然近几年屡有战事,可京中的将军们也不是常年在外带兵,不可能是因为无暇顾家。再说,皇帝表哥那么器重他,肯定也对他的终身大事有所考量,可为何迟迟没有为他指婚娶妻?   阿婉想起爹娘为了大哥的婚事着急上火的模样。   难道梁铮和大哥一样,喜欢上了一个不可能相守的女子?一个异族之人,在北疆的草原上遇见,相互生了情愫,却不得不分隔千里……   还别说,梁铮今日从洛仙居匆匆离去的样子,和那时大哥失魂落魄的模样真有几分相像。   “哐当”一声,白瓷的酒盏从阿婉手里滑落,在石阶上摔了个粉碎。   一抹阴云幽幽飘来,遮住了弯月,留下满园暗影。   不会吧,不会真的这么巧吧?大哥的境遇已经让阿婉觉得像是戏本里的故事了,这样的事不可能在她身边发生第二次吧?   说到戏本,阿婉又想起了洛仙居的那个说书先生。他要讲的那个关于英雄佳人的故事会是怎样的?那个故事又有几分和现实相似呢?   阿婉从石桌前站起身来。她现在忽然无比想听到那个“且听下回分解”的故事,不管它是不是真假难辨的市井传言。   还有那个袁沐,好像也知道些什么。尽管他在梁铮面前什么也不说,可私下里说不定能从他那里打听到什么。这也是条不能错过的线索。   还有皇帝表哥,他大概也不知情吧?不然怎么会如此大马金刀地就把自己往梁铮身边推。那就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若是梁铮真的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呢……   唉!还真是棘手呢!   阿婉举头望明月,握拳沉思。爹说得果真没错,攻城之策攻心为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   第二天一早,洛仙居的伙计们还在睡眼惺忪地收拾后厨的食材,就被一阵十万火急的砸门声惊得睡意全无。   店掌柜心惊肉跳地把还未迎客的大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去张望。   门外站着一身粉白骑装的阿婉。   店掌柜脸上的表情惊疑莫辨:“是姑娘你啊。”   阿婉点头:“是我。”说着抬脚就要往里面闯。   店掌柜赶忙抓紧门闩,挺身去拦:“哎哎,姑娘,我们店今日还未开门待客呢。”   阿婉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摆手道:“没关系,我不是来吃饭的。”   “那您是?”不知怎的,店掌柜竟有些紧张似的朝屋中望了一眼。   “我是来找昨天那位说书先生的。”阿婉跟着往里望了一眼,大堂一角的戏台空荡荡的,放着醒木和折扇的案台也不知所踪。   店掌柜听到“说书先生”四个字,就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冲阿婉连连摇头,满脸不愿惹麻烦的为难表情:“不在不在,他已经不在我们店里了。”   “不在店里了?”阿婉终于后退了半步,“那他去哪儿了?”   店掌柜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也只是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本来就是四处游历的说书人,只是在这儿暂时落脚。或许是挣够了银子,昨天说完那一出就走了。”   “昨天走的?”阿婉细眉微皱,“昨天都那么晚了,他怎么不等到今日一早再走呢?”亏得她怎么早起身,连皇宫都没去就赶了过来。   店掌柜愣了愣,接着便可劲儿地点头:“是啊,我也说让他再等两日,听他说书的客人也不少。可他就是要走,或许是接到家书也不一定。”   “他家在哪里?往哪个方向去了?”   “姑娘,这我哪儿知道啊。您就别为难我了。”店掌柜的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瞧店掌柜不像是故意搪塞,阿婉只好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失望地告辞离开。   望着阿婉离去,店掌柜终于深深松了口气——   昨日袁家公子去而复返,递上一张百两的银票,让那说书先生尽快离开京城。   还叮嘱他,若是同行的这位婉姑娘再来问起,一定不能让她知道说书先生的去向,更不能让她知道这事与袁公子有关。   店掌柜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贵客不说缘由,他便不问,贵客说会有麻烦,他便赶紧听吩咐躲开麻烦。况且说书先生也拿了银子,自己两头不得罪倒也干净。   就是可惜了那没说完的话本,那些听了一半的客人们怕是听不上了……   没有堵到说书先生的阿婉整个人都不大好了,一脸寡欢地牵着枣儿从渐渐热闹起来的朱雀大街上走过。   拐过巍峨的皇城一角,通往前朝的南安门外,候着主人下朝的马车小厮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有还未登上马车的朝臣瞧见了阿婉,便谦谨地躬身施礼,起身时还会忍不住多朝她的面貌看上几眼。   阿婉的脑袋里正盘算着,没了说书先生的市井故事做铺垫,自己该怎么从袁沐嘴里多套出些靠谱的消息,对朝臣们的回礼便有些心不在焉。   “郡主。”一身朝服的袁沐不知从哪里闪身出来,身旁除了昨日那匹相随的白马之外,没有旁人。   没有旁人?!   阿婉嗅到了战机,目光在以袁大公子为中心的圆圈里四下扫视。   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袁沐好笑地瞅着她:“郡主是在找梁将军吧?今日皇上单独留他议事,要等一会儿才出来。”   阿婉眯起一双杏眼缓缓点头,脸上的表情非但不失望,反倒有些……如愿以偿。   善于察言观色的袁公子有些摸不着头脑,目光迎上阿婉所有企图的眼神,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危机感。   阿婉神秘地冲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些。   袁公子忐忑地凑上前去。   阿婉压低了声音神秘道:“袁公子还记不记得,昨天洛仙居那个说书先生没讲完的故事?”   干了亏心事的袁大公子心中一惊,面上却是声色不露:“有些印象。难道郡主今日还想再去听下一回?”   阿婉惋惜地摇头:“听不了了。我刚刚去了趟洛仙居,他人已经离开了。”   “这样啊。”袁大公子深沉而遗憾地点头,心中默默庆幸,幸亏自己下手够快,谁能想到婉心郡主行动力如此之强,一大早就杀过去了。   可是瞧着郡主凄凄切切,庆幸过后又觉亏心的袁大公子还是多嘴补了一句:“郡主也不必为难,若是想知道什么事,来问我便可。”   一直不知如何铺垫的阿婉也颇觉意外,没想到袁沐竟然如此爽快地切入了正题。   真够意思。阿婉感激地望了望袁沐:“我就想问问你,梁铮他,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袁沐默默在自己的舌头上咬了一口。所谓言多必失,当真是先人圣言啊……   不过他袁公子可不是凡人,那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大殿御驾前都谈笑自若出口成章,眼下这点困境……还真有点棘手。   若是说真话,岂不是辜负皇上一片苦心。   可若是说假话……他凤目微扬,正对上阿婉清亮目光。如此真性纯良的郡主,他也不忍心欺瞒啊……   袁公子无语,垂眸默默思忖。   阿婉见状,心中一凉,难不成还真有什么难言的隐情?那她这几日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袁公子左右思量,酝酿了半晌,终于整肃仪容悠悠开口:“据在下对梁将军的了解,此时此世并未有哪个女子让他心中挂念。”   此时此世……这应该是实话吧……   如此文绉绉的说法让阿婉的反应慢了半拍:“真的——没有吗?”   袁沐高深莫测地摇头:“没有。”   阿婉听见心里石头落下的声音,捎带着激起了一阵荡漾的涟漪。   真好。她还能争取到他。管他什么陈年旧事前世今生,一个“此时此世”足矣。   兵部今日要商议最近北疆换防的事宜,袁沐不等梁铮出现便匆匆辞别了阿婉,带着一脸如释重负离开了。   重拾信心的阿婉又等了半个时辰,才瞧见梁铮从里面走出来。同行的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臣。   其中两人最是扎眼。   一个儒雅狷介,一个勇武犀利,虽都已发须半白,却皆腰背笔挺,风骨依旧。他们二人的袍服上一绣仙鹤一绣麒麟,俨然是两位一品大员。   两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脸上都大写着对对方的不满。相随的几位老臣也各自站队,时不时加几句议论。   她还瞧见一身朝服的梁铮在那老将军的身后半步紧随,却只是拧眉听着几位老臣争执,并不插话。   阿婉怕打断人家的正事,便也不言语,只在原地默默等着众人走近。   “梁将军这是好大喜功,置百姓于水火而不顾!”   “哼,丞相你才是贪图安逸,养虎为患,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你,你个鲁莽武夫!”   “那你就是个误国书生!”   “……”   “……”   眼见着两人要上升到人身攻击,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嫌弃,众人迅速放弃了各自立场,熟练地开始劝架:   “哎呀,丞相大人,您这可是能撑船的肚量,就少说两句吧。”   “哎呀,梁将军,您大人有大量,也别跟丞相大人过不去了。”   ……听得满脸囧相的阿婉一下子猜出了两人的身份,文臣一定就是当今丞相袁稷,武将嘛,便是梁铮的养父梁成劲老将军了。   在燕都时只听说两人一文一武,都是朝中肱骨重臣忠臣良将,文治武功各有所长,撑起了大周朝廷的清明盛况。   没想到今日一见,不但两人皆器宇不凡口才了得,而且还是一对针锋相对直来直去的拌嘴冤家。   阿婉犹豫要不要上前劝架,蓦地撞上了梁铮望过来的目光。   一向凝眉冷面的梁大将军竟然可疑地避开了她的目光,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阿婉自动把这个动作解读成了向她求援的信号。于是,她故作老成地迈开步子,牵着枣儿朝几人走了过去。   对瞬息万变的战局天生敏感的梁大将军迅速判断出了阿婉的意图,他极其配合地挺直了身板,远远地拱手见礼:“郡主殿下。”   这句话比其他所有的劝阻之词都好使。他话音未落,身边的争执吵闹已然全部停歇。   众人都循声发现了阿婉的存在,纷纷垂首施礼。   阿婉浅笑嫣然地走上前来,免了众人的礼,还不忘有模有样地客气两句:“本郡主是不是打扰几位大人商议国事了?”   “哪里,哪里……”袁丞相和梁老将军带头客气回去。   “那就好。”阿婉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盯住了梁铮,“如果没别的事,几位大人就先回去吧。本郡主要跟梁将军说几句话。”   皇上果然说得没错,这位婉心郡主对年轻有为的梁铮将军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意欲不轨。   众人皆了然地瞅了瞅梁铮,自觉自愿地告辞离开了。   梁铮顶着这些□□裸的目光,看似淡定地垂眸而立,直到原地只剩下他和阿婉两个人。   为他牵马的小厮早就被阿婉打发走了,只剩下拴在不远处的坐骑。   阿婉刚才绷起来的端庄婉约开始崩塌,冲梁铮笑得和善又狗腿:“梁将军,你今天是不是还要去军营啊?”    ☆、金牌      粮饷账目还未核对完毕,还有北疆边防之策与开驻屯田之事,件件都要理清头绪,呈上奏章。梁铮在军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专注地忘了时间,直到吕哲来为他点上烛火。   “将军,”吕哲一边为梁铮又换上一壶热茶,一边报告,“郡主要我问问您,什么时候回城?”   梁铮早晨入营的时候吩咐了吕哲送粮送水地照顾着,更鼓励了阿婉坚守阵地的决心,她又是一呆一个白天。   梁铮悬在奏章上的笔终于顿了顿,他竟然把营外的阿婉忘记了。   他看看还未处理完的账册:“你去告诉郡主,我今晚就在营里过夜,让她先回去吧。”在帐中处理军务到深夜,也不是没有的事,夜深之后城门关闭,他便直接宿在营中。   “是。”吕哲应道,转身准备退下。   “等等。”梁铮又叫住他,“天这么晚了,你派人去送送她。”   “是。”吕哲退了出去。   梁铮低头继续拿起笔来。笔尖触纸,凝下一滴墨迹,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墙边的沙漏里,细沙簌簌留下,已是过了酉时。   酉时已过,洛安外城的城门就关闭了。他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他猛地合上账册,冲出帐外:“快,备马!”   梁铮冲出大营的时候,吕哲正在安排人手护送阿婉回城。   渐沉的夜色里,等了一天没等到人的阿婉,正皱着眉毛,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她不甘心地朝营门里张望,正好看见趋步而来的梁铮,满脸的失望一下子一扫而空。   灯火摇曳中,熟悉的眉眼间,那抹瞬间点亮的神采,与记忆中的画面悄然重叠,让梁铮觉得一阵恍惚。就像她还在一直等着他。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与记忆中全然不同的嗓音,却说着似曾相识的言语。   梁铮没有答话。   吕哲也瞧见了他:“将军。”   梁铮冲他点点头:“城门可能已经关了,你们没有通行的腰牌,还是我去送郡主吧。”他手里有皇上赐予的腰牌,在征北大军安置妥当之前,他可以在任何时间出入洛安城。   “将军。”吕哲欲言又止。   “怎么了?”梁铮瞧他。   吕哲想起自家将军方才阅览账目时几分倦怠的模样,本来想说,如果军务繁忙,他可以领腰牌代将军走这一趟。可是——   他看着将军手里的缰绳,再看看郡主舒展的笑脸,话在舌尖转了转,最后只说了一句:“没什么。”   月色朦胧,虫鸣阵阵。城外的夜色清凉悄然。   没有了袁沐的絮絮叨叨做缓冲,寡言的梁铮只能直面阿婉的所有言语。   尽管和周身散发着禁言气息的他呆在一起,阿婉已经不自觉地沉默了不少,可梁铮还是对她的每一次出声如临大敌。   她是燕王郡主,是皇亲国戚,是皇上首肯与他相随的金枝玉叶。他不敢怠慢,却只是想要躲避,只因他心里的那道伤总会在她面前隐隐作痛。   为什么她要生得这样一副面孔,却是如此的秉性?为什么她不能远远地离开他,好让他觉得好过一些……   阿婉此时满脑子想的却都是如何开展和梁铮的正常对话,开口都是犹犹豫豫:“那个——白日里袁丞相和梁老将军在争论些什么?”   梁铮抬眼瞧她,微皱的眉还没舒展开。   “……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身为不经皇上御批擅自入京的远地郡主,私自打听朝中政事,此举似乎确实欠妥。   阿婉识趣地否定了这个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话题。   梁铮显然没有想那么多,在他的眼里,阿婉显然并不具备意欲作乱的头脑。   他淡淡地摇头:“没什么,就是关于如何应对北夷的争执。”   说起熟悉的话题,又正好可以打破尴尬的沉默,他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爹主张反守为攻,派兵深入北夷腹地攻占王庭。可是丞相大人却坚决反对,说大军远征兴师动众,势必劳民伤财,对朝廷来说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阿婉想起了爹和大哥日日念叨的那些国事,微微皱起了眉头:“可是近几年北夷频频侵扰北疆,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   “没错。”梁铮点头。   “那袁丞相主张如何应对?”   “丞相大人认为北夷部落众多,又以游牧为主,无人从事农耕纺织之事。不少部落南下劫掠也是为了粮食器皿等物。若是能——”   “若是能开埠通商,和北夷互通有无,就能避免这些劫掠之事。”阿婉接口道,她隐约记得大哥也曾经跟爹提过这个主意,“我朝也能从北夷人那里换得不少上好的马匹弓箭。”   “没错。”梁铮赞许地点头,“虽然这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可毕竟双方的百姓都不喜欢战祸,这样至少会让北夷王族失去多数南方部落的支持,北疆的防御压力也会减少许多。”   “可是那样的话,北夷王族一定会竭力破坏通商事宜,搅得两方不得安宁。”在爹和大哥潜移默化的熏陶之下,阿婉论起北疆之事也是条理分明,“况且和北夷通商这样的事没有先例可循,规则秩序也难以商定。”   梁铮没想到她一个看似逍遥的富贵郡主对此事颇有见解,所说的句句都在要害之处,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   阿婉一向笑得弯弯的眉眼难得的认真严整,那样的神采……与那人更是说不出的神似。   “我——说错什么了吗?”阿婉见梁铮瞧着自己却不发一言,便又犹豫起来。   “不,郡主说得没错。”梁铮垂眸挪开目光,“这也是爹反对丞相大人的原因。他觉得丞相大人是酸腐的书生,把北疆之事想得太过天真了。”   酸腐?天真?   阿婉的眼前浮现出袁老丞相发须半白的儒雅模样,觉得他与这两个形容词之间竟然有微妙的契合感。她忍不住笑起来。   梁铮以为她又想起方才两位大人幼稚的争执场面,也轻轻牵起了唇角。   “可是我觉得这个办法挺好,虽然困难重重,但总归是个尝试,说不定以后真能和北夷互通有无相安无事。”   阿婉想起了大哥,和那个只听大哥说起过的北夷女子——或许是因为她,阿婉才从大哥嘴里听过与北夷通商的念头。   只是那时候,爹认为大哥是被女色迷昏了头,也生怕有人议论燕王府与北夷人有染,便不准他再提此事。若是通商之事能成,大哥或许就能如愿以偿了。   “原来郡主是这样想的。”梁铮颇有些意外。燕王和世子都能征善战战功赫赫,阿婉竟然未沾丝毫戾气。   “……我忘了你和梁老将军是一家人了。”阿婉后知后觉,“你肯定是支持他的。”   梁铮却轻轻摇头:“身为带兵之人,我自然是支持爹的主张,这也是当初皇上钦点我训练轻骑军的初衷。可是丞相和各部尚书大人所呈的账册文书,还是让人不敢小视——此举着实是劳民伤财。所以朝中几位大人因为这件事吵得不可开交。”   “其实这两种主张各有利弊,却并非全然对立。”在爹和大哥议政之时多事插嘴的坏习惯占了上风,阿婉忍不住发表自己的见解。   “郡主这话怎么讲?”梁铮对阿婉的见地颇有些好奇。   “若是能通过通商与北夷南方各部和平相处,分裂他们与北夷王族的关系,等时机成熟再对之动武。到时候北夷王族孤立无援,打败他们便容易许多。”   梁铮着实难掩讶异,这番话竟与方才皇上留他们几人私议时所说相差无几。如此缜密的心思和过人的胆识,她倒真的让他刮目相看了。   “我……说的不好吗?”阿婉瞧着他,又犹豫起来。   “没有。”梁铮轻轻摇头,“皇上也正有此意。”   “嗯,我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阿婉点点头,对自己能和皇帝表哥的意见不谋而合感到满意。   狡黠含笑的一双眸子,在静谧的月色里熠熠发亮,带着难以抗拒的神采。毫无防备的梁将军竟有些失神。   洛安城的城门果然已经紧闭。   梁铮亮出腰牌叫开城门。   阿婉骑着枣儿跟在他身后,瞧着城门缓缓打开,吱吱嘎嘎的在安静的夜色里响得惊天动地,路人稀少的洛安街坊悄然铺开在眼前。   身前一人一马俊朗飒爽,她蓦地生出一种天地间唯与君相携的绮念。   梁铮回头招呼她:“郡主,走吧。”   星夜下看似不经意的回眸,却比在昨日余晖中时更叫人心神荡漾。   阿婉蓦地想起前人那句“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诗来,却又觉得如此柔若无骨的词句远配不上眼前人的英挺俊朗。   “……郡主。”脸皮微薄的梁将军被盯得有些虚脱。   “哦,来了。”阿婉笑得眉眼弯弯,乖乖跟上前去。   驿馆里照顾阿婉起居的女官青桐,早就带着几名随侍在街口等得心急如焚,远远瞧见梁铮和阿婉出现,赶忙迎上前去。   “哎呦,郡主殿下,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呦?真是急死我们了……”   阿婉跳下马来,把缰绳递给青桐,笑眯眯地安抚:“我一直都和梁将军在一起,不会有什么事的。”   那厢梁铮拱手辞别:“郡主,末将先告辞了。”   只是寻常的拜别,阿婉却觉得不舍,瞧了他半晌才抿唇点头:“嗯。”   微凉的空气因为这个不经意的停顿染上了些旖旎的温度。   梁将军握紧缰绳调转马头,竟有些丢盔弃甲。   ==========================   不知道是为他们打开城门的西城尉八卦精神太过,还是驿馆守门的宗正小吏汇报工作太事无巨细。总之,两天的工夫,皇帝表哥就知道了阿婉整日“皇城——军营”两点一线蹲点逮人的事迹。   第三天一大早,阿婉正照常在南安门外等梁铮,却先等来了个衣冠整齐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宫:“皇上在宫里等您呢。”   “可是——”阿婉皱眉望了望四周下了朝匆匆离去的文臣武将们,她等人的正事儿还没办完呢。   小太监善解人意地一笑:“梁大将军也在。”   ……阿婉二话不说,就跟着他进宫去了。   还是皇帝表哥够意思,嘘寒问暖间就赏了阿婉一块御赐令牌,不但可以随意出入军营,不论何处都如皇帝亲临。   一旁的梁铮眼看着阿婉接过令牌收在怀里,一股莫名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忍不住出言阻止:“皇上,郡主既无官职又无战功,怎么能赏御赐令牌?何况军营重地,怎么能随便让女子入内?”   皇上却是一副不听劝谏的昏君模样,笑得城府颇深:“不妨事,等事成之后,朕自会将令牌收回。”   事成之后,事成之后……什么事?何为成?   面对皇上□□裸的乱点鸳鸯谱,梁铮有一种明知被卖还只能束手就擒的无力感。   无助的梁大将军一个劲儿地朝同在一旁的袁沐使眼色,要他替自己说句话,可袁公子一副事不关己的谪仙模样,冲他笑得出世又无尘。   被孤立的梁大将军咬牙不放弃:“可是皇上,若此事不成又当怎样?”   皇上眯起一双龙目,微笑:“成与不成得要阿婉说了算。”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终于变成已签约状态了~ 请大家多多收藏点评啊~ ☆、马球      当日军营的校场上,阿婉和梁铮、袁沐三人并肩而立。   身后的吕哲感受着自家将军身上散发出的生人勿近之气,有点担心郡主的安危。   这位看似倔强又傲气的郡主,其实很好说话,饿着肚子忍着太阳,在军营外面等上一整天都不耍郡主脾气。   自打有了婉心郡主,将军就不再留宿军中了,总是与她一同回城,听说还与她同吃同行,亲自送回驿馆。   本以为将军能做到如此,就算是将郡主放在心上了。可他偏偏还是一整天一整天地把郡主晾在营外,也无意为她遮阳避雨,还总是说,她若是受不了,自然就会回去。   可是每天两人同来同往依旧。   而且,将军每日走出大营下意识寻找郡主时的模样……让吕哲想起了那个人。   他第一眼见到郡主的时候就想起了那个人。可是将军说,不许再提。   他不会提,因为他希望郡主不要退缩,一直这样死缠烂打下去,直到代替那个人。   死缠烂打……这个词是不是用得不大恭敬……   “吕哲。”   突如其来的点名打断了吕哲的胡思乱想:“属下在。”   “今日由你负责照顾郡主。”梁铮负手而立,眉目间依旧隐有怒意,“别让她到处乱走,坏了军中的规矩。”语气中的嫌弃昭然若揭,   好歹也是皇上特许入营的,如此□□裸的被嫌弃,郡主她……吕哲偷眼瞧了瞧阿婉。   阿婉自然知道梁铮不高兴让她入营,他和爹、还有哥哥一样,都是战袍上身就满口“军令如山”的家伙。   可是皇帝表哥赏赐的令牌叫她不能拒绝,有了它,仿佛就能看到金光灿灿的梁大将军就在不远处了。   可是现在的梁将军不但不金灿灿,反倒是一身黑云笼罩的杀气。就像她刚打破了爹书房里的那只古董花瓶一样,这个时候,最好悄悄躲得远远的。有什么话等他冷静下来再说。   阿婉识趣地朝吕哲挪了两步,转过脸时,刚才还紧绷的表情一下子就笑颜如花:“那就烦劳吕将军了。”   被光华四射的笑容闪了眼,吕哲一时有些受宠若惊:“郡主客气了。”   梁铮兀自移开目光,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瞧着梁大将军明明有了裂缝却又强自镇定的冰山背影,袁公子的心情不禁更加愉悦,四十五度抬头望天。   嗯,今儿太阳不错,正好化冰消暑。   大帐中,梁铮和袁沐一口气坐到了未时,终于把需要整理的账目战报和奏章全都收拾妥当了。出乎意料的,其间阿婉和吕哲没有一次进来打扰。   袁沐伸着懒腰走出大帐,转头问梁铮:“你猜郡主现在在做什么?”   梁铮瞧着他一脸希冀看到好戏的表情,淡淡回道:“不知道,只要她不闯祸就好。”   袁沐耸肩:“要不要打个赌?”   梁铮的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谢谢,不必。”   远处的校场上隐隐传来欢呼叫好声。有两个兵士从身侧的营帐间穿过,正往校场的方向小跑而去。   梁铮叫住两人:“看见吕将军了吗?”   两人一看是梁铮,脚下立刻稳了稳,拱手垂眸:“吕将军在校场。”   那边又传来一阵喝彩。   梁铮朝校场望了望,一双剑眉又不自觉地拧紧:“郡主也在校场?”   两人看出他面色不善,小心翼翼地点头:“是。”   “他们在做什么?”   其中一人小心回答:“在打马球。”   被士兵们团团围住的校场上,阿婉正在枣儿的配合下左突右冲。她被三匹马三个人围了个结实,无论如何都突破不到球门跟前。   她侧目而视,包围圈外的吕哲身边空无一人。球门左侧,位置不错。   阿婉抬手一个假动作骗过了围攻了三人,再一个反手将球直直送到吕哲脚下。   吕哲眼疾手快,高高扬起球杆,一个漂亮的直击,圆球应声入门。   场边顿时又响起一阵欢呼声:   “吕将军威武!”   “郡主威武!”   阿婉骑着枣儿冲向吕哲,两人击掌相庆。阿婉眉飞色舞的模样和吕哲毫不生涩的回应,足以看出两人已经配合十分默契了。   袁沐抱着双臂在一旁看的不亦乐乎,忍不住朝一言不发的梁铮评论起来:“没想到,郡主的马球打得这么好——”   梁铮却好似没有听到,场上的女子笑靥如花衣袂飞扬,从不曾见过她如此激扬洒脱。   记忆深处的那抹身影悄然浮现,与眼前之人相似相合,明眸皓齿温婉淑雅,却柔弱依然。   那究竟是不是她……   她的身子不好,怎么能这样没有拘束的游戏?她的马骑得不好,尽管他教过她许多次,她仍需要他在身边相护。她怎么能如此任性,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子会吃不消吗……   “简直胡闹!”梁铮低喝一声,大步走向人墙。   众人纷纷为他让出路来。   他身上散发的低温迅速冻结了校场上的欢腾,四周迅速安静下来。   “吕哲!”   正好瞧见他恐怖的脸色,前一秒还在与阿婉谈笑的吕哲瞬间乱了阵脚。他慌忙下马,心虚地应着:“属下在。”   场上的其他人也都看出气氛有变,赶忙纷纷下马。只有阿婉还不明所以地端坐马上。   梁铮冷着脸:“我让你照顾郡主,你就是这样照顾的吗?”   吕哲有些不知所措:“将军,是郡主说想玩马球——”   梁铮打断他:“她要玩你们就陪她玩?你们一群大男人,就不怕冲撞了郡主?要是郡主有什么闪失,你们担待得起吗?”   马上的阿婉看不下去了。一场寻常的马球比赛,不知道与大哥玩过多少次,就算是时时担心她安危的爹,也不曾发这么大脾气。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横过球杆挡在吕哲面前:“是我要玩的,你怪吕将军做什么?”   她的理直气壮却在撞上梁铮目光的瞬间消失无踪。以往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此时却是暗潮汹涌。担忧,责备,隐忍……复杂交织的情绪简直不像是她认识的梁铮该有的。   她有一瞬间的胆怯,好像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   梁铮硬生生地别过脸去,低垂的双眸掩去了所有不必要解释的情绪。他的怒气蓦地消了下去,紧绷的气氛也莫名缓和了下来:“没什么,你们都下去吧。”   围观的兵士们才纷纷松了口气——多亏郡主出手拦住了将军。在他们眼里,是郡主消去了将军的怒气,毕竟将军再怎么严苛,也不敢对郡主动怒。   可是阿婉还呆呆地立在那里,满脑子都是梁铮刚才的目光。陌生,却更接近真实的他,却是她不曾了解过的。   身后的袁沐大步上前,一把扯过梁铮,狠狠瞪他。善察人心如他当然猜到了梁铮动怒的缘由——他只是太担心了,却担心错了人。   梁铮默然不语。   吕哲还垂首立在一旁:“将军,属下……”将军平日里极少发火,难道今日这便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梁铮冲他摆摆手:“不是你的错,是我话说重了。”   吕哲顿了顿:“将军,其实,郡主的马球打得挺好的。”   梁铮危险地眯眼,伸手就要抽他。   吕哲连忙护着屁股跑开了。   阿婉不服气地在一旁澄清事实:“吕将军说的是实话,我本来就打得很好。”   袁公子在一旁闲闲微笑:“嗯,我也觉得不错。”   梁铮瞅了瞅两人,把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臭着脸转身:“回城。”   三匹高头大马在城郊缓步而行,校场上的尴尬还有淡淡的残留。   梁铮拧眉沉默不语,不知神游何处。   阿婉则在倾力思索着,自己打个马球是怎么触了梁大将军的逆鳞。进了校场就惹麻烦,那明日再入军营是不是老实一些……   马至洛安城门,被冰冻了一路的袁公子终于忍不住开口和阿婉搭腔:“明日休沐,郡主有何打算?”   阿婉一愣,感激地瞅袁沐。幸亏他提醒,不然她就又要去按时蹲点了。   她想了想,转头问主角:“梁将军明日有什么打算?”明目张胆地打探敌军动向。   梁铮有些心不在焉:“我明日无事,就在府上休息。”   在府上休息啊……阿婉脑袋里立刻铺开了一张将军府与驿馆的位置地图——一街之隔,两座墙头,四尺宽街,八成可以……可以……   且慢。   就在刚才,她是不是还想过要老实一些?   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非要爬墙上房,这种无法无天无涵养的事,她在燕都虽然没少做,可这毕竟是洛安。她要对付的不是爹和大哥这种软柿子,而是梁大将军这块硬骨头。   她偷眼瞧瞧还绷着面孔的梁铮。嗯,果然还是按常理出招得好。   她回头冲袁沐眨眨眼:“我明日抽空去串串门儿。”   袁公子立即心领神会,抚掌笑道:“那好,在下也同郡主一样。”   心思不在此处的梁大将军全未将两人的对话听在耳中,完全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机。   ==========================   是夜,月朗星稀,微风习习,是个催人好眠的好天气。可是卧榻上的梁大将军却睡得并不安稳。   梦境来的似真亦幻——   城北草木郁郁的皇家猎场,浅草覆遍山坡,他与一人并肩驭马而行。   那是他满心惦念的人,她就在他的身边。   她一向纤弱的身子随着马背的起伏轻轻摇晃,他不敢离她太远,步步紧随。   她朝他微笑,眉梢唇角都是他眷恋的岁月静好。   突然之间,她的马儿受了惊吓,一声嘶鸣,撒蹄狂奔起来。   他慌忙策马去追。谁知前面的马儿越跑越快,任他如何快马加鞭,还是离它越来越远。   他只觉心中恐惧莫名,想要呼喊她的名字,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他痛苦难忍之时,前面马儿却被缰绳勒住,嘶叫着停在高处。   马背上的人利落地调转马头,望过来时已是笑意张扬,风姿飒爽,全然是另一副模样。   她冲他挥舞着马鞭大声喊:“是我呀!是我呀!”   可他知道,那不是她,不是她……   梁铮猛然惊醒,坐起身来,心中依旧隐隐酸滞。他知道梦里的人是谁,又变成了谁。她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人,可从梦中抽身的那一瞬,他似乎正要催马上前去。   屋中一片静谧,窗外静谧一片。   梁大将军再次躺下身去,烦闷地想着,这真是个恼人的梦境……    ☆、登门      翌日休沐,袁沐一大早就出现在了征夷大将军的府邸。   秋日晨间,凉意仍在,鸟语不绝。   作息规律的梁大将军早早起身,已经练过一席剑法。他精赤着上身,挂着满脸细汗,瞅着好友一边摇着折扇,一边坐在自家院中的凉亭看书品茗。   袁公子今日一袭月白衣衫,发丝高束,手中折扇乌木金鉴,扇面花鸟题字都出自当今丞相之手——也就是袁公子的亲爹袁稷。   微风拂过,白衣飘飘,面如谪仙,甚是——风骚,呃不,风流。   只要脱下官服,他就是这种装扮,在洛安城中随处一走,便是一段风流才子到此一游的佳话。   梁铮有时候也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和这种招摇的书生成了至交。   他二话不说持剑入了凉亭。   袁公子见他足下生风来势汹汹,啪地放下茶盏,将折扇挡在面前:“有话好好说,你先把剑放下。”   梁铮不理他的玩笑,端过另一只茶盏一口饮尽。   袁公子颇具无趣,白了他一眼,重新端起茶盏。他有时候也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和这种无聊的武夫成了至交。   梁铮斜眼瞧他:“难得休沐,你怎么不去找你那些红颜知己,到我府上坐着做什么?”   袁公子折扇轻摇,望着院中花草:“我来看看你这新家。”   梁铮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你又不是没来过。”   袁公子瞧着他的侧脸,不语。他是来过,几年前来过,那时候,这里还不是将军府……他啪的合上折扇,一把敲在好友的肩上:“昨天不是和郡主说好了,要来你府上坐坐的吗?”   梁铮这才想起昨日他们说的“同郡主一样”,原来是这个意思……也就是说……   “郡主也要来?”   袁公子的目光轻轻撩过梁大将军结实的胸肌和腹肌,细眉轻挑,点头浅笑:“当然。”   梁铮揉了揉发紧的眉头,倏地起身,扭头回屋。   阿婉在驿馆里换了好几身衣服才出门,终于决定穿那身桃红的短襦女装,因为哥哥说过这件好看。   她敲开将军府的大门,开门的竟是那日遇见的酒鬼。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瞅了半晌,酒鬼扭头就往里走:“姑娘稍等,我去借了钱还给姑娘。”他把她当追债的了。   阿婉一把拉住他:“我是来找梁将军的。”   酒鬼神色为难,一张脸皱成了苦瓜:“姑娘,我就欠了你几两酒钱,没必要告诉将军吧……”   沟通不畅。阿婉不理他,抬脚就往里闯。   酒鬼赶紧上去拦着:“哎哎!姑娘,这是将军府,不能……”   阿婉一个过肩摔把他撂在了地上,然后熟门熟路地直奔那日遇见梁铮的偏院而去。   梁铮正在屋子里擦洗身子,就听见院外传来朱阔的叫喊声:“哎哎!姑娘,那间院子不能去,不能去!”   梁铮皱了皱眉头,是她来了吧?大白天的怎么还跟梁上君子一样,说闯进来就闯进来?   他三两下擦干了身上的水,扯过一旁的薄衫披上,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阿婉正笑眯眯地站在院中。   梁铮湿漉漉的发丝还披在肩上,匆忙穿上的衣物有些凌乱,领口大敞,衣衫不整。一双沾了水汽的眸子越发深邃暗沉,带着欲说还休的……怒气。   阿婉这才发觉自己似乎进来的不是时候,不过——她一边假装抬头看天,一边在心里给梁大将军点了个赞,嗯,帅极了。这就是她一定要拿下的梁大将军。   身后跟来的酒鬼委屈地在院门外徘徊,不敢踏进院门一步,好像这间偏院是不能踏足的禁地。他满脸写的都是对阿婉擅闯民宅的控诉:“将军,这位姑娘硬闯进来,我拦也拦不住——”   差点被窥见隐私的梁大将军努力维持着隐忍的表情:“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朱阔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阿婉瞧了瞧面色不善的梁铮,再抬头望天,然后用“今天是个好天气啊”的轻松语调转移话题:“那个酒鬼叫朱阔啊?”   梁铮冷着脸,点头:“没错。”   阿婉继续搭讪:“那天在洛仙居欠了我六两酒钱的就是他。”   梁铮继续冷着脸,点头:“嗯。他是末将在征北夷的时候救下的民夫。”   “是这样啊。”阿婉想了想,“他以为我是来讨债的,不让我进门,所以我就闯进来了。”   梁铮还是冷着脸,点头:“嗯。”   阿婉努力地想着下一个话题,衣衫不整的梁大将军终于忍不住了:“郡主可否先回避一下,容末将穿好衣服。”   “……呃,好。”   梁铮穿戴整齐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阿婉正趴在隔壁上了锁的房门前朝里张望。   是那个房间……   他有些无礼地出言喝止:“郡主在做什么?”   阿婉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看看他,又看看锁着的神秘房间:“这间屋子里面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还要上锁?”   梁铮不答,只是道:“郡主,这是末将的私宅。”他把私宅两个字咬得很重。   阿婉表示理解地点头:“我知道是你的私宅才问你的呀。”……理解完全偏离重点。   梁铮抿唇:“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言毕,不再开口。   阿婉盯着他绷紧的表情半晌,终于知道继续追问也没有结果,只好乖乖闭嘴。   两人来到庭院凉亭中,袁公子还在继续读书品茗,一副已然出世的境界。   梁铮着恼地拦住他送往嘴边的茶盏:“刚才郡主从这里经过,闯进后院找我,你怎么也没拦着?”   袁公子闪过他的手,把茶盏送到唇边:“刚才我的书正读到要紧的一页,哪里有空闲盯着有没有人经过?”明摆着就是故意的。   面对这样的损友,梁大将军竟无言以对。   一旁的阿婉翩然入座,拿过石桌上的空杯,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梁铮这才发现,刚才只有两只茶盏的桌子上,又添了第三只空盏——一定是袁沐叫人拿来的,分明就是瞧见了郡主进门……当真是损友……   损友本人好似毫不觉察,眉眼含笑招呼阿婉坐下品茶。   已经不是第一次私闯民宅的阿婉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大喇喇坐在了石桌旁,接过袁沐递上的茶盏,美滋滋地啜了一口。   香茗入口,唇齿间清香满溢。   燕王喜好品茶,阿婉自然也懂些门道,忍不住夸赞:“好香的茶,莫不是头采的碧螺春?”她瞧的是袁沐,梁铮瞧的却是她。   纤纤素手,青白玉盏,茶香缭绕间,明眸善睐巧笑嫣然。   记忆深处的情景重又在眼前变得鲜活,梁铮怔怔地瞧着,又想起昨日梦境中突然变了模样的背影。   他知道此人非故人,此时情景也与彼时无关,可他还是忍不住会想,若不是故人有意为之,她在他的梦里为何又会变了模样……   那厢袁沐和阿婉的话题早已从盏中茗茶转移到了神游天外的梁大将军身上。   阿婉一门心思要从袁大公子口中打探出梁铮的各色消息,又碍于话题主角在场,便只能使出浑身解数旁敲侧击。   她朝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瞅了瞅。那里,袁沐的书童墨竹正和将军府上的小厮立在一处闲聊。她故作好奇地问袁沐:“梁将军的府上好生奇怪,连伺候奉茶的都是男子,怎么都瞧不见一个婆子丫头?”   袁大公子风雅地摇着折扇,故作正经地回答:“那是咱们的梁大将军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就喜欢住在和尚庙。”   阿婉配合地故作恍然大悟状:“哦?!怪不得这府上连一点脂粉味都没有。”然后就是一脸同情,“这样会不会太无趣了?”   袁沐缓缓摇头:“梁将军是不是觉得无趣,你我凡人怎么知道?”   坐在一旁的梁将军冷脸饮茶,不理会两人如此做作夸张的一唱一和,头上却是有青筋突突直跳。总觉得今天会有什么麻烦事会发生啊……   阿婉终于沉不住气了,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个年纪的少年见得多了,哪个不是精力旺盛血气方刚?若是有机会见到个女子,怎么会敬而远之不闻不问?若是有例外,那也是……   脑海里闪出大哥的面孔。阿婉咽了口茶水。那也是受过些伤的……   她又想起了袁沐口中的“此时此世”,心中倏地一沉。难不成梁将军的“彼时”果然是有故事的?那个故事里的身影又会是个什么模样?   尽管已经说服自己抓住此时便好,可她还是忍不住揣测猜想。   问,还是不问,真的是个问题。   她在心里斗争了许久,还是一把扯住袁大公子的衣袖,目光灼灼,直奔主题:“梁将军可有中意的女子吗?”   梁铮唇边的茶盏不易察觉地一僵。   袁大公子手上的折扇也慢了下来,拧眉垂眸,掩面沉吟:“其实……也并非没有。”   梁将军一记眼刀狠狠掷来,凉亭里初秋刚升上来的暑气瞬间去了大半。   眼看风雨欲来,袁公子把满扇花鸟题字挡在眼前,抬眼去瞧亭中尖顶上的雕刻镂花。   阿婉也噤了声。尽管君臣之仪当前,梁铮绝不会对她做出什么出格不敬的举动,可她还是示了弱。   她可是要决心拿下梁大将军的,攻心之战怎么能不讲究一点策略?围攻孤城讲究网开一面诱敌出动。眼看敌军要炸毛,她可不能逼得太紧……可也不能一无所获。   她无视躲避着她视线的梁大将军,伸手捅了捅仰望苍穹的袁公子:“我还没问完呢。”   “郡主。”梁将军终于沉不住气了,这一声叫得颇有些恳请的意味。   阿婉不理他,继续拉袁沐的袖子:“能叫梁将军瞧在眼里的女子是什么样子?”   眼看梁铮对阿婉的刨根问底敢赌不敢言,袁沐的胆子也大了不少,何况他本就是要牵起这根红线的。   他啪得收起折扇,斟酌着字句:“这个嘛——自然是要淑雅端庄——”   阿婉正了正身子。   “——品貌端正——”   阿婉抿唇,无辜地眨了眨一双杏眼。   “——琴棋书画,略有所长——”   阿婉微微皱眉,默默扳起手指头,算着自己到底是三缺一还是一缺三。   “——还有就是——”袁沐眯起眼睛,口中所说之人似乎又已然倚在了那处廊下,婉约娉婷,巧笑嫣然。他并非对她毫无奢念,只是与她两情相悦的却是身边那人……   “就是什么?”阿婉等了半晌,不禁催促道。   “就是——”袁沐回神,后半句脱口而出,“最好再会些诗词歌赋刺绣女红什么的……”   阿婉的一张脸瞬间皱成了苦瓜。   袁沐发觉自己说得多了,赶忙住了口。   他方才所说的擅长之物和眼前的郡主放在一起,怎么看都有种散不去的违和感。若是郡主真要照着这些一一做来,还不得荆棘遍地步履维艰?   怎么连他也犯起傻来?她与她从来都是两个人,全然不同的人。   阿婉却当了真,她一边盘算着自己和目标形象的差距,一边在心里默默咬定,梁铮梁将军肯定在遇见她以前的日子里,有过那么一个两个三个五个红颜知己。而且,很有可能就是同一款。   可是从琴棋书画这一条开始,自己貌似就处于下风。爹和大哥打小把她宠到没边,从来都是她乐意学什么就让她学什么,不乐意学的东西说丢就丢。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大都一知半解半途而废。   娘总念叨她,女孩子就应该学学这些修身养性的东西,好像曾经还教过她刺绣女红,可都被她丢在了一边。被念得不耐烦了,就让爹和大哥帮忙顶着。   可是现在……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阿婉默默地坐着,面色凝重。   “郡主……”袁沐觉得自己还是把这一篇儿掀过去为好,“方才说的那些其实都……”   “嗯,你说的不错。”阿婉若有所思地点头,“我也觉得这样的女子挺好。”   “……”袁公子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瞅瞅一旁的梁铮,梁将军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呃——今日这暑气实在太盛。”袁公子倏地将手里的折扇摇得哗哗响,“梁兄,我还是先告辞吧。”他瞅瞅阿婉全无反应,抿唇又道,“郡主要不要与小生一道走?”   “嗯?”阿婉从挫败的情绪中稍稍回神,“你要走?”   袁沐诚挚地点头:“郡主要不要与小生一起?”   阿婉觉得自己的心情不适合再待下去了,便朝他点点头:“好,我与你一起。”   一旁神经紧绷的梁铮松了一口气。    ☆、学艺      袁沐和阿婉一前一后离开了征夷将军府。   驿馆就在附近,阿婉来时没有骑马。袁沐便也把马儿交给了墨竹,自己同阿婉并肩而行。   眼看着阿婉情绪低落无力自拔,最见不得佳人黯然的袁公子免不了搜肠刮肚地想找出抚慰的话来。可是方才在府中廊下故地重游,自己也有些触景生情怅然若失,此时正是胸中文辞阻滞,什么也说不出来。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一路前行,拐过一条街,远远瞧见了驿馆的大门。   阿婉蓦地顿住了脚步:“袁沐。”   袁沐疑惑地回头。   阿婉表情认真:“你知不知道,洛安城里最大最好的青楼是哪一家?”   “……”风流倜傥的袁公子眼角抽了抽,“郡主问这个做什么?”   “嗯……没什么,就是想去看看。”   “……那不是郡主该去的地方。”要是皇上知道他把郡主带到那种地方,还不得扒了他的皮。   “放心,不会有人知道是你说的。”   “……”袁公子为阿婉的善解人意深深折服。   “快点,说来听听。”阿婉一副“有这么个逍遥快活的好地方就应该说出来大家一起分享啊”的哥俩好模样。   袁公子摆出英勇就义铁骨铮铮的好汉表情:“小生不会说的。”   阿婉一点也没有要用老虎凳辣椒水的打算,冷哼一声:“不说就不说。我就不信这洛安城里除了你就没别人知道。”说着转身便走。   “哎哎。”袁沐连忙伸手去拦,“我说,我说。”   阿婉很满意:“嗯,说吧。”   “……”袁沐觉得自己亏了,还想再挽回点立场,“除非郡主告诉小生要去做什么。”   阿婉作势又要走。   袁沐赶紧又拦:“郡主若是说了,小生也好提前帮郡主安排……”   阿婉脚下顿了顿:“你对那里很熟吗?”   “……”瞅着阿婉一双清亮的眸子,袁沐深深觉得此时打死也不能点头。他支吾着:“那个,我是说……嗯……郡主若是想去听曲观舞,小生倒是识得几个精通音律的姑娘。可若是其他的……”   “精通音律?”这几个字显然说到阿婉心坎里了,“那就太好了。我就是要找这样的姑娘。”   “……”袁沐深感上意难测。   “不过——若是能懂诗词歌赋刺绣女工什么的就更好了。”   诗词歌赋刺绣女工?袁沐觉得这个要求听起来十分耳熟,电光火石间答案脱口而出:“……郡主是要找人偷师么?”   猜到就猜到了,干嘛非要说出来?阿婉回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是又怎样?”   袁沐一愣,忍不住低眉轻笑。   细长的凤眼弯成好看的弧度,唇角微扬,是与好友全然不同的儒雅俊秀。阿婉终于发现,原来看似文弱风流的袁家公子竟是如此好看。   袁沐正色道:“郡主若是真心想学这些技艺,尽可以找皇家的师傅们指点。”   “不行。”阿婉连连摇头,“这要是让皇帝表哥知道了多丢人呢。”   要是去青楼折腾一场,让皇上知道了还不更丢人?袁沐默默腹诽。可是无论如何不能扫了阿婉的兴,毕竟他这个月老也是皇上钦点的。   “既然如此,郡主就先回驿馆歇着,小生派人到凤栖楼请花魁月薇姑娘到驿馆去。”   “嗯,这样甚好。”   ==========================   翌日。   从在集英殿前等候上朝开始,梁大将军就觉得好友的状态与往日大相径庭。说不上是为什么,总是透着一股不可告人的神秘劲儿。   精明如袁沐,若是想把心事藏得滴水不漏绝不是什么难事,怪就怪在他偏偏毫不掩饰地把心思写在脸上,明摆着是摆给某人看的。   梁铮一下子便猜到,定然是与婉心郡主有关。他深知袁沐这书生的劣根性,便偏不遂他的愿,一整个早朝都对他不理不睬。   袁沐自知被故意冷落,也不恼,上奏议事一切如常,直到两人一道出宫,他都出奇地安静。   梁铮稳如泰山地在南安门外站定,目光在众人中淡淡扫过。连续被追踪纠缠了好几天,一出宫门便能见到某人恭候多时的身影,他竟也习惯了。   可是,今日有些反常。   南安门外的车马渐渐散去,除了守卫,随侍和小黄门,就只有他和袁沐两个人了。   袁公子显然很欣赏他的疑惑,一边自顾自登上相府的马车,一边“好意”为好友解惑:“郡主让我告诉你,这几日她有事要忙,就不来寻你了。”   梁铮挑眉,随即点头表示已阅,转身便要走。   袁沐在他背后吆喝:“你也不问是什么事吗?”   梁铮头也不回,脚下半步不停:“问了你会说吗?”   “……不会。”这一句只有袁公子自己听得见。他瞧着好友潇洒地翻身上马,颇为悻悻地坐进了马车。这家伙还真是把他吃得透透的。不过,这种不甚介意的反应让他这个红娘,呃不,月老也很难办啊。   梁铮的坐骑从他的马车前经过,他还是忍不住掀帘来看:“郡主还让我告诉你,她忙完了手里的事自然会来找你,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你也别去找她。”   梁铮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瞧了瞧他:“我没那么清闲。”说完打马便走,只留袁公子瞧着他的背影默默咬牙。   他就不信梁铮这家伙忍得住。可叹完又忍不住替阿婉操心——若是他真的忍住了,那可就更难了。   远处,梁铮坐在马背上正暗暗自嘲。昨晚还翻来覆去地想着如何劝说阿婉远离军营,今日她说不来就不来了,倒真有一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失落啊。   此时的阿婉正在驿馆院中的凉亭里,费劲地摆弄一把七弦琴。   宫,商,角,徵,羽……抹,挑,勾,剔,打……   她努力回忆着昨晚月薇姑娘教授的指法和口诀,勉强找寻着幼时学琴的记忆。   那个月薇姑娘果真不简单,不愧是洛安城里数一数二的花魁歌姬。不但那张脸生得清丽可人,而且才艺样样了得。阿婉不管提出要学什么,她都能教上一二。   翻开月薇姑娘留下的琴谱,上面浓墨圈点留下了不少注解。这是前几年很是流行的《雁荡曲》,远在北疆的阿婉也听过许多回。   那时正是大周与北夷屡有交战之际,铁马秋风,壮士死国,既有豪情亦有悲壮。   这首《雁荡曲》正是如此既壮且悲的曲调。闻者恍若置身北疆草原大漠,目睹战场厮杀将士浴血,胸中苍凉与热血共有,戚叹与豪情并存。但能将此曲弹奏得出神入化的人却极少。   历来琴曲之情与弹琴之人就有莫大关系,悲戚之人演奏欢愉的曲调必无神采,反之也叫人不能动情。   所以这首《雁荡曲》,若是坊间乐人弹奏,便是悲叹苍凉不绝;可若是宫中军中乐师弹奏,却又热血豪情太盛。   阿婉只听大哥和军中乐师弹过,以为此曲应是如此硬朗。可昨日听了月薇姑娘的那一曲,才觉出另一层味道。虽然沾了些风尘中的婉约幽怨,却因那一手好琴艺,更多了一分别样的风情。   那时初听此曲,阿婉就很喜欢,缠着大哥要学。可大哥也只是粗通音律,教起她来没有章法。加上她自己三分钟热度,纵使心思再通透,也只勉强能弹得下来。几年一过,就立刻忘了个干净。   昨日说起学琴,她一下子就又想起了这首曲子。   可不知为何,她昨日刚说出要学《雁荡曲》时,月薇姑娘却面露难色,瞧着一旁的袁沐,好似想让他帮忙推脱。   本来还在悠然饮茶的袁沐也好像有些迟疑。他问她为什么要挑这首曲子:“这么老的曲子,怕是月薇姑娘已经手生了。”   阿婉便说起她曾经学过此曲,比起重新学习其他琴谱,再把这一首捡回来显然更省心。   袁沐只得无奈对月薇姑娘点头:“那只好请月薇姑娘好好回想一下,好忆起琴谱来。”   月薇姑娘这才拧眉思索,一边抚琴一边回想着曲谱,写下了这一曲《雁荡曲》给阿婉。   不过,月薇姑娘的记忆力着实不错,阿婉自认手里的这份琴谱和当年自己弹过的并无二致。   而且月薇姑娘精通琴艺,教起她来也得心应手,只昨日一晚,她便能磕磕绊绊地弹下来了。只要她抓紧时间练习,不出两天,她就能把这首曲子弹得流畅自然。   她和袁沐约好了,今晚,明晚,明晚的明晚,他都会陪着月薇姑娘来驿馆。除了琴艺,还有棋艺,诗词,针线刺绣……她需要好好学习的东西还真不少。   月薇姑娘似乎也很乐意到驿馆来,面对阿婉显然比面对那些酒肉客人要轻松自在得多。况且,阿婉瞧得出,她对袁沐青睐有加,那面对袁沐时的一颦一笑都有一股别样的风情。   虽是风尘中的女子,她却有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婀娜的腰身走起路来满是风情,却不风骚。那是一种阿婉并不熟悉的韵味,带着一点神秘,吸引着阿婉的好感。   只是看似风流倜傥的袁公子却对此视而不见。明明面对的是欢场中的俏佳人,他却好像比和梁铮阿婉呆在一起时更严整寡言。   阿婉想起月薇姑娘抚琴时的青葱十指,指尖丰润,灵活纤细,连她这个女子都想伸手握上一握,可袁大公子竟然无动于衷。   阿婉想,大概是碍于自己在场吧。其实,袁沐那家伙骨子里和他爹一样,是个正统古板的家伙呢。   ==========================   这几天,征夷大将军梁铮过得有些莫名烦心。   自打那一日袁沐告诉他郡主“有事要忙”以后,一连几天都没有见到阿婉。不管是军营外的树林,还是皇宫的南安门,都变得和往日一般安静。   这个婉心郡主果然只是心血来潮,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几天不冷不热的态度,便默默打了退堂鼓。   他确实应该松口气的。若是她继续那样粘着他,他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可是,婉心郡主不见也就罢了,就连以前天天粘着他的袁沐也不见了踪影。每日下朝出了南安门就告辞闪人,一天也不见踪影。   以往这三年,他梁铮只要人在京城,不管是不是休沐,只要朝中无事,袁大公子总是会出现在他周围方圆三尺的地界上。   喝酒谈天骑马郊游听曲宴饮,几乎都是两人一道。可婉心郡主一消失,袁沐也跟着消失。他有理由怀疑,袁沐不在他眼前的那些时候,是和婉心郡主在一起的。   他仔细回想前几日三人在一起时,他们二人之间确实比自己与郡主之间更热络。有袁沐陪着也好,省得自己这样不冷不热,怠慢了郡主。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了几分落寞,以至于这几日梦见那人的次数又多了起来。   梦里的她似乎比以前更爱笑,就像他们初相识的时候。尽管如此,醒来以后胸口依旧克制不住地隐隐作痛。   在枕席间反复不能入睡时,他便披衣起身,打开那扇不许旁人触碰的门扉。   那屋子里的笔墨书卷首饰茶盏,没有一处不沾着她的气息。墙上案上的画像没有一副不是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语。   三年来他习惯了一个人坐在窗前,面对墙上案上她的画像空自诉说。可是这些日子来,他的心中却有难言的愁绪。   从三年前的锥心蚀骨,到慢慢能够承受的隐痛,从不能释然的临别未见,到渐渐恍若隔世的散乱回忆。   他不想遵守诺言,不想像她嘱咐的那样忘记过去,可是有些东西却像是紧握在手的指间沙,想要握得越紧,它便溜走得越快。   秋夜渐寒,明月高悬。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棱,洒在画中人清婉的面容上,似是惜叹,又似欣然。   只披着外衫的梁铮已是手脚微凉,他伸手拂去画上的微尘,俊逸的眉目间是少有的优柔寡断。   尽管所有人都说他是时候走出来了,可他还是忍不住负疚——他怎么可以忘了她……   ==========================   与征夷将军府一街之隔的驿馆里,娇生惯养的郡主阿婉正在进行艰苦卓绝的“十日速成端庄淑雅风华绝代名门闺秀的N种必备技能”培训。   袁沐和月薇姑娘每日都在未时左右到访。小厮们一到时候便送来糕点,备好酒茶,之后就远远伺候着,留三人单独在院中忙碌。   这是阿婉定下的规矩。驿馆里的侍卫小厮们都是皇帝表哥潜在的眼线,她可不想让这件事传到皇帝表哥的耳朵里。   三人在一处,从白天到深夜,除了简单的膳食,便是授艺学艺。   阿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埋头苦练,如此的劲头让袁沐颇为惊讶。   只是三五日下来,阿婉自己倒先有些泄气了。   那些才能技艺都是往日苦练而成,怎么是她几日里就能学到手的?原本半吊子的棋艺书法还是老样子,原本不通的雅诗刺绣也只摸了个皮毛。   拿着绣成了野鸭的鸳鸯戏水,阿婉彻底抓狂。画画从来都是她的软肋,直接影响了她的刺绣水准。   她想起了被贴在悬赏皇榜上的那张小像,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悲愤——明明是亲兄妹,她为什么就不能有大哥一半的画功?   袁沐有时瞧见她面露难色,便出言哄她开心,却难平阿婉的烦闷。   一旁的月薇却是谨言慎行的模样,不需她出言时就在一旁静静饮茶,一双美目时而情意深深地望着袁沐,时而若有所思地望向阿婉,把许多心思都藏在了惯于微扬的唇角下。    ☆、对弈      一晃七八日过去,阿婉还没有出现,袁沐也没有打算在闲暇时想起自己还有个叫梁铮的挚友。梁大将军便如此独来独往了几日。   一日午后,皇上把梁铮招进皇宫喝茶。   前次北征之后,军中战后的各项事宜已经打点得差不多了。   下一步要重新谋划北疆的驻军屯田,还要敲定出使通商的事宜,眼前梁铮这么得力的干将是一定要用的。可是……   “梁铮啊,怎么最近都没有听说阿婉和你在一起?”   梁铮抬头,瞅见皇帝陛下正拿起一本奏折,仪态闲适,唇角含笑,只是那本奏折却是拿反了。   方才讨论起北疆之事,他还纳闷皇上怎么会把这一茬忘了,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他自然照实回答:“郡主说她这两日有事要忙,不许臣随意叨扰。”   “哦,是这样啊。”皇帝陛下若有所思,“可朕听说袁沐却是天天到驿馆去见阿婉。”   果然如此。梁铮默然。   袁沐几次想引他询问自己的去向,可他偏偏一句也没有问起。如今从皇上口中听说,他倒是后悔为何那么别扭地不早问上一句,也好此时能说些什么。   “或许是他们二人志趣相投,乐于聚在一起闲谈。”他想起三人在一起时,那两人之间明显比与自己和谐的气氛,一时有些恍惚。   皇帝陛下轻笑一声,放下奏折,起身绕过书案。   梁铮瞧了一眼自家皇上的表情,立刻警觉起来。这显然不是谈正事的表情,而不谈正事的皇帝陛下是非常难以招架的。   皇上在梁铮身侧停下脚步,侧头轻轻嗅了嗅,摇头叹道:“啧啧,好大一股酸味。”   “……”梁铮窘,“皇上——”   皇上伸手按在他肩上,打断了他的话:“你好歹也去驿馆瞧瞧。阿婉中意的可是你,别让自己再后悔一次。”说完,也不等梁铮答话,便迤迤然走了出去。   临出门还不忘回头交待一句:“赶紧把这事解决了,朕还等着你这个征夷大将军安定北疆呢。”   “……臣遵旨。”   梁铮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满腹心事。北疆之事是他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即便皇上不许,他也一定会请命承担。可是在那之前……   三年以来,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要面对这样一桩麻烦。   经皇上这么一提,他倒是下了决心——即便是被郡主中意了又如何,这样的事本就是应该两情相悦才好,他知道,郡主也知道。   若是要他尽快解决,眼下便去找郡主当面拒绝便了。若说后悔,他这样让她抱着莫须有的希望,若是误了她真正的姻缘,他才应该后悔。   如此想着,他便往城外驿馆走去。   已近中秋,白昼渐短。   梁铮来到驿馆门前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   他刚一下马,驿馆外的随侍就赶紧迎上前来:“梁将军是要找郡主么?”   梁铮点头:“是。”说着抬脚就要往里走。   随侍连忙伸手拦住:“哎哎,梁将军稍等。郡主吩咐了,没有她的允许,什么人都不能进去。”   梁铮皱眉瞧他。   随侍立刻补上一句:“连您也不行。”   “……”本来对两人略有的歉疚瞬间蒸发,梁大将军有些气恼。真不知道他们两人在做什么,连他也要躲避。   瞧他面色不善,随侍连忙又道:“小的这就去向郡主通报一声。”说完连忙闪进门内。   等那随侍领着女官青桐再回到门口时,受到冷落的梁大将军正在“走,还是不走”这个问题上徘徊不定。   青桐朝梁铮躬身施礼:“梁将军,郡主有请。”   梁铮跟着青桐一路来到阿婉所居的小院。穿过庭院,绕过回廊,还没走到院中,便听见墙那边传来一阵说笑声。男声低沉,女声清亮,听来气氛甚是和谐。   梁铮脚下顿了顿。离了他,他们也可以这么开心。   “郡主,梁将军来了。”青桐将梁铮引到院中,便躬身退了出去。   阿婉正和袁沐在凉亭里下棋,月薇姑娘斜倚在一旁软榻上观战。   阿婉瞧见梁铮来了,面露喜色,却又想起了什么,开口时只剩下一句淡淡的:“你来了?”   她本来是想闭关苦练,期望能在梁铮面前一鸣惊人,让他对自己再见倾心的。可是眼下想到自己那些不好意思拿出来见人的技艺,热情也就因此消了大半。   可瞧在梁铮眼里,就成了原本玩得开心的郡主一见到他就晴转阴天,一副“我没有邀请你你怎么自己找上门来了,看打扰了我们好兴致吧”的埋怨表情。   梁铮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应。   有什么酸涩的东西在胸口蔓延。他是不是应该识趣地告辞离开……   “梁大将军,我还真以为不去请你就不会来了呢。”袁沐落下一子,回身揶揄好友。   月薇姑娘也赶忙起身施礼。   梁铮回过神来,无视袁沐,礼数周全地朝阿婉拱手:“是皇上让末将来瞧瞧郡主。”   本就失落的阿婉因为这一句“我是皇命所迫才只好来看你一眼”的回答变得更加没精打采:“哦,是么……”   她本想让他上前来坐,却怕他满心不愿强人所难,一时不知如何决断。   梁铮也立着未动。他想了一路如何开口的拒绝,看来不必多此一举了。他确实应该随便寻个什么借口离开……   院中一时沉寂,只听花草间秋虫鸣叫阵阵。   习惯了好友表情匮乏的脸,袁沐竟也摸不清梁铮此时的心思。但是撮合他和郡主呆在一起总没错,这是他近期一切行动的宗旨。   他拦住正要告辞离开的梁铮:“既然来了,就陪郡主下一局吧。我刚才还跟郡主吹牛,说你下棋招式狠辣咄咄逼人,什么时候一定要让她见识一下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送上门来了。”   招式狠辣,咄咄逼人……怎么听怎么不像夸奖,梁铮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巧于察言观色的月薇也赶忙出言相劝:“梁将军既然来了,不妨坐下喝杯茶吧。郡主方才还念叨着好几日不见梁将军了呢……”   梁铮闻言,抬眼去瞧阿婉。两人的视线交错,却又各自避让。   阿婉本就没打算掩饰自己的心事,却没想到当着梁铮的面被月薇调侃了一回。她用眼神责怪月薇的快嘴,对方却掩唇轻笑,朝她使眼色,让她开口留人。   阿婉从善如流:“那个——你要是没什么事就来陪我下一局吧?”   梁铮愣了愣:“好。”   阿婉执黑,梁铮执白。纵横交错的棋盘上,黑白两子来往相搏。   几日不见,阿婉的心思有大半都在对面那人身上,总也忍不住多瞧他两眼。棋盘上,黑子的攻势便显得犹犹豫豫拖泥带水。   梁铮敛了心神与她对弈,本来就有心思让着她,于是白子的应对也变得缓和轻柔失了凌厉。   观战的袁沐实在看不下去了:“梁铮,你平日与我弈棋总是穷追猛打,不留一点后路,怎么今日这般小心翼翼?还有郡主,方才与我对弈的棋路大开大阖很是洒脱,怎么现在如此拖泥带水?本来想着你们两人这一局一定下得酣畅淋漓,没想到这么小家子气。”   阿婉瞧瞧梁铮,梁铮瞧瞧阿婉。短暂沉默。   月薇连忙拉住袁沐:“观棋不语真君子。袁公子可是该罚……”   阿婉:“其实,你不用让着我的。”   梁铮:“……郡主也不必如此小心。”   各自轻叹一声,重回棋盘的目光就有些不一样了。   阿婉想,练了这些时日的诸多技艺里,她最拿手的也不过是棋艺,可不能让梁铮小瞧了。   梁铮也念起方才未说出口的拒绝,来时的铁石心肠都到哪里去了?   于是,棋盘上变成了一场硬仗厮杀血雨腥风。   梁铮毕竟是善用谋略乘势运筹的高手,很快便把黑子逼得颓势尽显。阿婉却也不好欺负,竟然在白子的围追堵截下,好几次化险为夷逃出生天。   袁沐啜着茶水,对梁铮轻笑:“怎么样?想赢郡主没那么容易吧?”那口气,就像阿婉是自家瓜地里种出来的。   梁铮不睬他,自顾自落子,很快便把黑子逼入了绝境。   清点战场,阿婉显然落败。   心情颇为郁闷。她说不用让着她,他还真是一点情面也没留啊……   梁铮瞧着她生无可恋的模样,有些不忍。想着她方才不太循常理的棋路,虽然有些鲁莽,却总能出其不意峰回路转。   都说棋盘之上能观人。她显然与往日那人下棋时的沉静缜密全然不同。看似率直通透的性情下,或许还有他不曾见过的模样。   可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场棋局下来,方才尴尬的气氛缓解了不少。袁沐自作主张地拉梁铮留下来一起用膳。   暖和的小厅将秋夜的凉意挡在了门外。四人相对而坐,面对一桌酒菜佳肴。   梁铮心中有话,不便当着袁沐和月薇的面说,只得坐在一旁,一心想等二人离去以后单独与阿婉相说。   阿婉则在想着方才苦苦支撑却惨然收场的棋局。   她捅捅沉默的梁大将军:“我的棋是不是下得很臭?”   梁将军刚吞下一口酒:“还好。”   阿婉瞅了瞅他紧皱的眉头,好似看到了大写的嫌弃:“说实话。”   “……已经很好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本来以为我的棋艺比这个还要臭?”   “……末将不是那个意思……”明明是很正常的客套,怎么就被曲解成了这个意思?   “你不用说了。”阿婉朝他摆摆手,“我都知道。”说着一仰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脸上满是受了严重内伤的表情。   梁铮觉得自己百口莫辩。她知道了,她知道什么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些话绕到了哪里。   阿婉郁闷地直灌酒,追悔自己学艺不精,竟然棋盘上惨遭屠戮。不但没把握好机会给梁铮一个惊喜,还被他默默地瞧不起了。真是……唉,再来一杯吧……   眼看两人沉默不语,为了活跃气氛,袁沐不得不让月薇姑娘不停地唱曲行令,终于等到桌上的佳肴都见了底,夜也深了。   袁沐和月薇准备像往日一样告辞离开,可梁铮却不理袁沐的眼色,还坐在桌边沉默着。   袁沐终于觉察出梁铮今日的反常,知道他想留下来单独与阿婉说话,也猜到他要说的话一定不是如阿婉所愿的暖人言语。   不行,他今天不能让梁铮一个人留下来。若是他的那些话说出口,大概就没他这个月老什么事了。   可是想到此,他竟然有些恍惚的期待。莫非在心底里,他是希望阿婉被喜欢的人狠狠推开么……   月薇姑娘好似对两个大男人之间的心思全然不察,只朝阿婉那边轻描淡写地一指:“郡主好像睡着了。”   几道目光投过去,刚才还说着头晕要趴在桌子上休息的阿婉,此时已经没了动静。均匀绵长的呼吸在安静的内室里回响,被酒气沾染上微醺的小脸映着烛火,越发红晕。   梁铮轻叹一口气,在肚子绕了多少圈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只能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袁沐无言轻笑,自嘲着自己方才是不是冒出了什么不便为外人道的念头?   还是月薇心细,唤来青桐为阿婉披上一件外袍。   月薇吩咐着:“这样睡着总是不舒服,还是扶郡主回房休息吧。”   青桐轻轻唤了两声“郡主”,阿婉却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闭着眼睛嘟哝:“别叫我,让我再睡一会儿。”   围观的三人尽皆无语。青桐束手无策。   月薇心思剔透,有意替阿婉成一件好事,轻启朱唇点了一人:“这件事恐怕还要劳烦梁将军了。”   梁铮不解,可一瞧见月薇意有所指的眼神,和那样熟知风月的浅笑,他便一下子懂了她的意思。   大周时风开放,男女之间没有那么多避讳。两人虽然君臣有别,但是以两人的交情,他也没有理由推脱。况且她正睡着,应该不会误会什么。   梁铮上前俯下身去,一手揽过阿婉的肩膀,让她靠在他怀里,一手穿过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月薇帮忙整理好阿婉身上的外袍,青桐赶紧上前去打开房门,提上灯火在廊前引路。   秋夜渐深,凉意更重。   梁铮就这样抱着怀里的阿婉在清凉的月色里安然而行。   袁沐和月薇没有跟来,他知道他们是有意为之,可他们却不知道他的本意和眼下的情形绝对是背道而驰。   他无奈地轻叹,微一低头,便能瞧见那张近在咫尺的微醺的脸庞,带着酒气的呼吸绕在他的颈间,灼得皮肤一阵阵发烫。   梁铮觉得腹中的酒气不老实地涌了上来,头竟然有些发晕。   他不是第一次挨得这么近瞧她。她在他府上留下墨宝的那个晚上,他就把她当做梁上君子,摁在门板上不能动弹。   他还记得刚看见她真容时的那种讶异与恍惚。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知道她不可能是那人,却还是找来猎犬追踪她的痕迹,费尽心思想要找到她。   至于找到了她会怎样,那时的他似乎还来不及考虑。可是现在,他必须要好好考虑清楚了。   卧房里,阿婉在榻上熟睡过去。梁铮瞧着青桐为她盖上锦被,那安静的模样,更和那人有几分神似。   他只见过一次那人熟睡的模样,在城郊的树林边,她与他一起骑马游玩。容易疲累的她就在他身边,斜倚着老树悠悠睡去,也是这般恬静闲适。   清风吹过,一缕青丝拂上面颊,她在睡梦中微微皱眉。他便伸出手去,为她把那缕头发别在耳后。   粗糙的指腹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一抹细腻温软的触感,叫人有些心猿意马……   “梁将军。”身后传来青桐欲言又止的轻呼,“你——”   梁铮回神,蓦地发现自己竟坐在阿婉的榻前,一只手还停在她的枕边,手里是一缕轻绸一般的碎发。   他一惊,慌忙收回手,一边平复着心中的慌乱,一边强自镇定地起身,朝青桐轻声道:“不要告诉郡主是我送她回来的。”说完转身离去。   青桐瞧着梁大将军落荒而逃的背影,一边费力地消化着这句话的含义,一边琢磨着要不要昧着良心对郡主扯这个谎——如果告诉郡主的话,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纠结地转身去熄屋里的烛火,却正对上阿婉睁着的双眼,把她吓了一跳:“郡,郡主,你没睡啊?”   “嗯。”阿婉笑眯眯地点头。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酒意,却带着另一种微醺的神采。   北疆的烈酒都不在话下,区区几杯清酒怎么可能把她喝趴下?只不过最近几日熬夜多了一些,有些困倦。青桐为她披上外袍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   刚才不过是耍了点小心思,想知道几人以为她熟睡时会说些什么。没想到月薇姑娘这么够意思,点了梁大将军抱她回来。   一想起刚才那么近地躺在他怀里,鼻尖呼出的酒气和他身上温暖的酒意交缠在一起,他那沉稳的心跳声随着呼吸的节律一下一下就响在耳边……她拼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要乱了节奏,生怕他发现以后,一个不乐意就把自己丢在地上。   还有他拨开她额间碎发的轻柔动作,隔着他指腹的薄茧,留下那道微痒的暧昧。那是他难得一见的温柔举动,幸好她没有因为睡着而错过。   啊,真是赚大了!   阿婉捏着手里的被子,朝青桐笑得得意又狡黠。   尽管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让她知道他对她的好,或许是他太过矜持内敛,或许是他还不习惯她的出现,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她感觉到了他向她迈出的一步,她显然已经瞧见了胜利的曙光!~    ☆、中秋      转眼间就快到中秋佳节了。   洛安城里的街市比往日更热闹了几分。卖月饼瓜果的货郎走街串巷吆喝叫卖,家家点上香烛祭月,街巷里飘得都是月饼和沉香的味道。   朝廷照例休沐三日。   八月十五当天,皇上还要在宫中设宴。只有朝中的一品大员和六部尚书才有幸携家眷一同入席。京城中的其他重臣皆赏赐御膳,与家人同食。   名义上只是与群臣私饮的家宴,一切规制便不像国宴一般严整。后宫的天子家眷自然也要露面。   阿婉来到京城大半个月了,却几乎没有入宫和那些侄子侄女辈的皇子公主们打过照面。   她那样没什么规矩的性子显然应付不来那样的场面,所以自打见识过后宫娘娘们聚在一处产生的破坏力,阿婉就远离宫闱,一门心思攻克梁大将军这座危城重镇了。   可是时值中秋,她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去了。   皇帝表哥前两日召她进宫,说太皇太后总念叨着想见她,说她好歹是皇亲国戚,大老远地跑来京城理应多和后宫的亲人们多聚聚。   看着阿婉老大不情愿的表情,皇帝表哥直接把准备传给燕王的圣谕放在她眼前,笑眯眯地威胁:“你若是不肯在宫中住这两日,朕现在就让燕王叔来京城把你接回去。”   阿婉一个封地在外的郡主没有缘由的滞留京城这么久,已然与规制不合。朝中谏臣已经有人递了折子,说皇上对阿婉太过骄纵,理应将之送回封地。   阿婉自知理亏,立刻狗腿地点头:“住,一定住。”   皇上愉悦地点头同意,却还是端正脸色告诉阿婉:“这谕旨朕也只能为你拖到中秋过后,到时朕召来燕王叔,还能让你在京城待上几日。若是抓不住这几日,你就只能等到过年才有机会进京了。”   阿婉顿觉压力重重:“……臣妹知道。”   皇上对此颇为关心:“你都来了大半个月了,怎么还是听不到什么好消息?”   “……”阿婉自觉愧对江东父老,低头嗫嚅,“梁将军他……”还是挺难搞定的。   皇上却暗自摇头,梁铮这小子的心结看来一时半会儿也是解不开了。本以为若是阿婉来,定能事半功倍,可还是不见效果。是不是要让婉心改变一下策略,来个欲擒故纵?   可是身为一国之君,除了关心爱将和皇亲的感情生活,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惦记——北疆的大事不能再拖了。   于是,阿婉得以和皇帝表哥严肃认真地聊起北疆和北夷来。   因为在燕都的耳濡目染,和之前与梁铮的讨论,阿婉对北夷策略的见解让身为皇兄的杜琰辰颇为欣赏。   他看得出阿婉虽然瞧上去率直没谱,却是个明理之人。他可以省去许多口舌,让她把征夷大将军还给他来办正事:“梁铮是眼下朕最需要的人,不能因为你就让北疆的事搁置着。”   听得出皇帝表哥语气里的郑重,阿婉纵有万般不舍,也只能点头:“若是皇兄需要,臣妹愿意先回燕都。”   “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   当日,阿婉便搬进了宫中,就住在太皇太后的寝宫——慈宁宫的偏殿里。   老人家果然是想念阿婉想念得紧,只要阿婉醒着,就恨不得把她拴在身边。如此一来倒是为阿婉省去不少麻烦,不必去后宫的其他娘娘那里上门拜访,只管坐在慈宁宫里等麻烦上门就好。   还有各种好吃的点心零嘴美食佳肴轮番上阵,阿婉每日都吃得肚皮圆滚滚的。太皇太后最喜欢看着她一块一块地往嘴里送桂花糕。   “哀家就记得婉儿最喜欢吃桂花糕了。”老人家的手在阿婉的头上拂过,很是疼爱。   阿婉确实很喜欢桂花糕的味道,尤其是这个季节,新鲜的桂花香味配上糕点的软糯,在嘴里化开的时候,真是一种难于言表的享受。   而且她确实在许多年前的中秋来过洛安,那时候的太皇太后还不像现在这样容易犯糊涂,还会叫得清楚每一个皇子皇孙的名姓,与他们一道吃糕点聊闲话。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许多年没有来过京城,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怎么还记得她当初爱吃的桂花糕。   中秋当日,晴朗气爽。   一早起来,各宫的娘娘们少不了要到慈宁宫问候,还要带上各自的皇子公主。或傲娇,或软萌,小家伙们一个个聪明伶俐招人喜欢。   都是来看老祖宗的,当然各自都要围着太皇太后卖萌。这个背一首古词,那个弹一曲古曲,可着劲儿地哄老人家开心。   阿婉一边往嘴里塞着桂花糕,一边打量着仪态端雅的静妃娘娘——梁老将军的次女,也就是梁铮的姐姐——琢磨着她生在将门,如何能如此温柔静雅,不露锋芒。   忽然,不知是端妃还是淑妃家的小公主笑眯眯地凑到她眼前:“郡主姑姑,你会弹琴吗?”   “咳咳咳——”阿婉差点没被桂花糕噎了个半死。怎么这么小就学会戳人痛处了,阿婉怨念地瞅瞅那张小脸。   若不是那满脸期待的小模样,她还真以为这小家伙是嫉妒她什么都不做就能在太皇太后面前大吃大喝,所以才来拆台的。   不过,这难不倒阿婉,前几日的闭关苦练还是有效果的。那首《雁荡曲》还一点没忘呢。她朝小公主微笑着点头:“姑姑当然会弹了。”   太皇太后听见了,也配合地点头:“你婉儿姑姑弹琴可好听了。”   阿婉一愣,努力回想着多年前入宫的时候,是不是也像眼前这帮孩子们一样在太皇太后面前献过艺。   有宫女奉上七弦琴一把。阿婉整理仪容,坐在了琴案边,起手便是那曲《雁荡曲》。   前几日练琴时指尖磨出的薄茧仍在,早已烂熟于心的琴谱化作指尖妙音淙淙而出。   初时还碍于众人目光稍显生涩,后来渐入佳境,只觉得曲中跌宕豪情与心中某处相合,越发弹得出神入化。   琴声由缓入急再入缓,激荡之音渐渐平息,终成悠悠回响。   一室静谧。   最后一个挑抹收尾,阿婉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发现一屋子的人都在瞧着自己,神色难以言表。   是她弹得曲调有什么问题?阿婉暗自思忖,不明所以。   几声抚掌从殿门外蓦地传来:“弹得好,好琴艺。”   众人纷纷回神,朝门外张望。   皇帝杜琰辰正迈过朱漆的门槛,身后跟着几位老臣,梁铮和袁沐也在其列,自然是跟着各自父亲而来——逢年过节,京城里这些两朝甚至是三朝老臣都要到慈宁宫拜会,不分君臣,不谈国事,就是来和太皇太后叙叙旧,解解闷,也算是皇上这个做孙子的的一片心意。   方才阿婉抚琴时,众臣正来到殿外,陪着皇上听完了整曲。皇上都抚掌说好,殿内也纷纷响起夸赞之声。   可是不知为何,阿婉总觉得这些夸赞背后隐藏着其他不可言说的味道。她疑惑地望向这里的正主太皇太后,竟瞧见她老人家正默默留下泪来。   阿婉顿觉受宠若惊——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琴艺竟然可以如此感人,就连阅过无数高人乐师的太皇太后都能留下眼泪。   殿中的娘娘们瞧见众臣们来到,知道今日的请安到此为止了,便一同起身告退。   皇上瞧见阿婉仍立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朝离她最近的静妃使了个眼色。   聪慧善察的静妃立刻会意,稳步走到阿婉跟前,柔声道:“再过几个时辰便是中秋宴,郡主可不能穿着平日的衣裳赴宴。”说着牵过阿婉的手,“随本宫回去,好好为郡主挑一身衣裳打扮打扮,可好?”   阿婉瞧见皇帝表哥朝她点点头,也知道自己大约不方便呆在这里,便朝泪痕未干的太皇太后告退。老人家朝她慈祥地笑笑,点头让她离开。   瞧见老人家的笑容,阿婉莫名不安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起身欲走,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找到了梁铮的身影。   自打那晚以后,两人还未再见。阿婉朝他阳光灿烂地微笑,他却只是轻轻牵了牵唇角,避开阿婉的注视,将目光投向脚边。   他八成是害羞了。阿婉想着那晚他有些慌乱的反应,理所应当地推论。   一旁的袁沐朝她微笑,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朝她伸出个大拇指——弹得不错。   阿婉笑眯眯地朝他挤挤眼睛,心情更佳。   “郡主。”静妃唤过她,挽起她的手臂走出了慈宁宫。   背后殿内,卧在榻上的太皇太后在皇孙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终于还是摇头叹息:“哀家知道,婉心不是她。哀家的亲孙女已经回不来了。”   众臣皆默然无语——谁都听得出,同样一曲《雁荡曲》,今日听来与往昔所闻大相径庭。一个文雅空幽,一个跌宕不羁,不管形貌如何相似,抚琴之人终究不是同一人……   那厢阿婉正和静妃娘娘一道回静安宫。   因为怕麻烦,阿婉这几日都不常到慈宁宫外走动。虽然知道宫中各处有奇花异草别致风景,却没有好好领略过。   因为惦记着静妃与梁铮是一家人,阿婉和她在一起便少了几分拘谨,一路上忍不住四下张望,问这问那。   此时正是秋高气爽,焜黄未落,繁盛与衰败交错的景致,别有一番风味。   拐过一道宫墙,阿婉远远瞧见一座不大的宫殿,严整安静,像是不常有人进去的样子。瞧不清上面的牌匾,只见到几个丫鬟太监正在附近打扫。   阿婉好奇地指着那宫殿问静妃娘娘:“那里是什么地方?”   静妃娘娘朝那边望了一眼,为她解惑:“那是南熏殿,是存放皇族画像的地方。”   “皇族画像?只要是皇家的人,里面都存着画像吗?”阿婉记起几年前好像被爹绑在椅子上叫人画了一幅像。   静妃点头:“是啊,凡是皇家的血脉,女子及笄,男子弱冠,便会请画工作画,存在这南熏殿里。郡主的画像想必也在里面。”   当年自己的那幅画像大约就是送来这里的。阿婉还记得画像上的自己,穿着最隆重的冠服,还要在椅子上坐很久,又拘谨又难受。当然画工会稍稍美化一下她的表情,不至于让她看起来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我都快忘了自己那时候是什么模样了,真想进去看看。”   静妃拉住她:“南熏殿可不是说进就进的,只有皇上身边的公公跟着,做了记录才能进去。今天怕是来不及了,本宫还要赶在开宴之前把郡主好好打扮起来呢。”   ==========================   论起梳妆打扮,后宫的娘娘们各个都是一把好手。   阿婉在静妃娘娘手里被摆弄了整整两个时辰以后,再走出静安宫的时候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挽着最时兴的灵蛇髻,插着镶玉盘花的金步摇,傅粉胭脂,唇红齿白,一身鹅黄配粉白的袒领襦裙,肩披长帛,窈窕淑雅。与平日里穿着紧口窄袖的骑装时全然不同。   静妃娘娘对自己的手艺颇为满意,左右嘱咐了阿婉许久,要她稳当一些,文雅一些,才放阿婉出门去。   来到设宴的景福殿,众位朝臣和家眷纷至沓来。   想到今日梁铮也会跟着梁老将军一起前来,阿婉便立刻觉得自己被折腾的那两个时辰非常值得。   她闻了闻身上那件衣服的熏香,觉得似乎淡了些。想起刚才来时路过的一处庭院,桂花的清雅香气萦绕鼻尖。或许可以采上一些来藏在身上。   如此想着,她便一个人朝那边的庭院走去。   梁铮跟随父亲母亲一道入宫。朝臣们相聚一处,免不了寒暄客套。还有其他世家子弟,相互引荐你来我往。   口齿伶俐的袁沐倒是应付自如,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子弟闲聊几句。梁铮却对此毫无招架之力。不过,他平日里就不怎么和人熟络闲谈,众人知他习性,便只略略聊上几句,便只留他一人清净。   人尚未到齐,梁铮闲来无事便自顾自地四处游走。   景福殿外,拐过一道宫墙,站在一处厅廊间,近旁桂花飘香。这里他不止一次地来过。   梁铮停下脚步,站在廊内朝那边望去,回想着往日花香间流连的那个身影,却意外地瞧见一人正立在树下。   袒领襦裙肩披长帛,身姿窈窕静默不语,一派岁月静好。熟悉的侧脸浸润着清凉月色,很有几分温婉柔和。   是阿婉。   她悄然而立的身影毫无悬念地勾起了他心底的愁绪。可是……   梁大将军还未等愁绪涌上心头,就只见那抹身影动了起来——挽起衣袖,缠起裙摆,一把抱住一棵粗壮的桃树,抬脚就往上爬。   她头上的金步摇叮当作响,伴随着树枝颤动的哗啦声,远远传到厅廊中来,生生打破了满心愁思。   现场见识了什么叫“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梁大将军竟一时哑然失笑。这郡主还真是随心所欲性情豪爽,不知道她这次又想做什么。   他四下望了望,此时宫人们都在景福殿忙碌,这里寂静无人。除了他,没有人瞧见阿婉的所为。   或许她是专门挑了这僻静之地不想被人瞧见吧。梁铮想着,便欲转身离开,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游移在远处的阿婉身上。   她披在肩上的长帛在身后左摇右摆,像是随时要拌在她脚下。若是她向下爬时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绊倒摔下树来。   他的双脚已经先于所想朝那边走了过去,双眼仍是盯着阿婉的一举一动。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上榜啦~猴开森~ 每日更新,请大家多多捧场~ ☆、宫宴      夜风习习,吹动树木花草沙沙作响。   转眼间,阿婉已经动作娴熟地攀上了桃树的分叉处,茂盛的枝叶间她的身影若隐若现。她小心翼翼地站直身子,朝旁边的桂花树探去。   距离桃树最近的那棵枝桠上,有一大团鹅黄色的花簇在夜色中招摇。   很好,就是它了。   阿婉伸出手去,摸到花茎处轻轻一折,一小团暗香扑鼻的花簇便落在了手中。她把它们笼进袖中。   又如此摘了一些,终于觉得足够了,便转身往下爬。   月色皎然如水,照得脚下的影子都清晰可辨。   阿婉一边后退着往下爬,一边抬头瞧了眼夜空中的圆月。今天的月色如此好,不知道远在燕都的爹娘和大哥是不是也在安心赏月?是不是还在为她的出走惦念……   正晃神间,只听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飘来:“我说怎么不见你人影,早该猜到你会到这里来。”   是袁沐。他是来找她的?   阿婉朝那边望去。   却只听一声脆响,左手攀着的树枝软软地垂了下去,失去了攀附的身子猛地朝一旁倒去。   阿婉惊叫一声,伸手想要抓住另一棵粗壮的树枝,却只觉得胳膊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怎么也伸不到近在眼前的树枝上。   向下坠落的瞬间,阿婉感觉到了被踩在脚下的披帛。早知道爬树之前就应该把它拿掉了……   预想中和地面亲密接触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失足的阿婉跌进了一个人结实的怀中。趔趄着后退了好几步,才好容易站稳了身子。   阿婉狼狈地回头,头上的金步摇叮当作响,正磕在那人瘦削的下巴上。那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好看的眉毛抽了抽。   “梁铮?”阿婉的惊喜先于愧疚。这么一出恰到好处的英雄救美,真是缘分啊!   梁铮扶着她站直了身子,皱眉道:“你也太不小心了。”从未有过的苛责,却是只有亲密之人才有的语气。   跟大哥心疼又责怪时的模样一样,阿婉想着,心里美滋滋的。   “我没事。”她笑眯眯地说着,一只爪子就伸到了梁铮眼前,在方才被步摇磕到的地方摸了摸,“你的脸没事吧?”   梁大将军的身子僵了僵,慌忙偏过头去躲开她的触碰:“我没事。”   那天晚上他抱她回房的时候,不也摸了她么?怎么今天又变得这么害羞了?恶霸阿婉有点猜不透良家妇女梁大将军的心思了。   “咳咳。”厅廊下,被无视了许久的袁公子终于沉不住气了,“我说二位,这儿还有个人呢。”   梁铮在他开口之时便已慌忙退开,方才旖旎的气氛倏地散了个干净。   阿婉愣了愣,偏头去瞧垂眸不语的梁铮。尽管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怕她,可她瞧得出,他又变回那个张口闭口都是“郡主”“末将”的梁将军了。   周围一时间竟安静了下来。   还是袁沐打破了沉默:“都怪我,方才没有瞧见郡主又在缘木——”   阿婉闻言轻笑出声,想起了初见时在军营外的那句玩笑:“是啊,本郡主缘木的水平高着呢。要不是你喊我,才不会这么狼狈。”   “我喊得可不是郡主。”袁沐眼里的笑意有片刻的凝滞,“是梁将军。我没有看见郡主你在树上,只看见梁将军一个人站在这里朝树上望,还以为是……”睹物思人,旧情难解。   阿婉的注意全在梁铮身上,想着他一直默默瞧着自己的举动,不禁心情大好。原来他确是也对她有意的呢……   三人回到景福殿的时候,宴席刚刚开始。   御酒珍馐,杯盘盈盏,近有歌舞美姬翩然起舞,远有琴鼓乐师丝竹悠悠,一派其乐融融欢乐气氛。   尽管是私宴,毕竟皇上在场,众臣及家眷也不敢太过放纵,生怕宴饮过度因此失态。   阿婉起初被太皇太后钦点坐在老人家身边,主位之上俾睨众人。可是心里惦记着想与梁铮和袁沐说说话,却不好下座走动,只能悄悄去瞧两人。   袁沐与老丞相坐在一处,潇洒依旧,谈笑自若。梁铮坐在梁老将军身侧,两人皆是腰背笔直,话语寡然。   不愧是两父子。阿婉瞧着,觉得有意思得紧。   袁沐觉察到了阿婉的目光,隔着曼妙扬起的水袖,朝阿婉举了举杯。阿婉也朝他举杯,对饮了一回。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梁铮一直没有朝上座的阿婉瞧上一眼,只是自顾自地喝着杯中酒。   宴席上的气氛越来越和谐,众人渐渐不如开始时那般拘谨,相互间也开始有了走动。   终于等到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要先回寝宫歇息,临走时抚着阿婉的肩:“哀家看你一晚上都坐不住,想去走动走动就去吧。”阿婉这才不好意思地离席走下去。   在座的群臣家眷不只有袁沐和梁铮两人。阿婉刚走下去几步,便被一个清俊少年拦住了去路。   阿婉认得他是吏部林尚书的次子,年纪与她相仿,还是袁沐方才与她引荐的。   这人的名字她倒是一时记不起,只知道他在禁军中任职,虽然不如梁铮那样能征善战功绩赫赫,却也瞧得出不是个只凭身世的空架子。   出于对军中之人天然的好感,阿婉没有佯装不见的径直绕开他,而是停下来与他闲谈起来。   正在听几位公子说笑的袁沐有些走神,远远望着阿婉与林公子说话时的一颦一笑。   不知是不是挽了高髻换下骑装的缘故,此时的阿婉与往日的张扬骄纵有些不同。   含蓄的微笑,倾听的表情,时不时极有分寸的开口应答,客套又疏离。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或许是身为皇家一份子的她与生俱来的吧。   看来,吏部尚书家的二公子今日是要吃闭门羹了。袁沐不大厚道地想着。   果然不多时,阿婉便别了那林公子朝这边走来。   袁沐正要朝她点头招呼,却瞧见被留在身后痴痴呆望的林公子忽然又开口叫住了阿婉。   阿婉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   林公子两步赶上前去,蓦地朝她伸出手来,从她肩背的衣裳间轻轻取下一小截桃树的断枝。看似唐突的举动,看在旁人眼中更多了一分说不出的亲昵。   林公子收回手去,似乎才察觉不妥,忙向阿婉赔罪,态度真挚诚恳。   袁沐回想着平日里林公子的为人品性,这样的举动似乎不是心机之举。或许方才真的是他情之所向不能自禁吧。   如此想着,他忍不住偷眼去瞧相邻而坐的梁铮,不意外地看见他也正瞧着林公子和阿婉。沉沉的眸子里映着烛光月影,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袁沐轻咳两声,把手里的酒杯举到好友眼前,故作无知地问道:“在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梁铮回头,一眼就看见了他眼中戏谑的笑意,便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回答他。拿过案上的酒盏,也不与他对碰,自顾自饮下一杯。   袁沐熟知他的别扭,了然地自饮了一杯,又与梁铮搭讪道:“我听礼部的人说,皇上已经把批准燕王进京的折子递下去了,说是中秋过后就发往燕都。”   梁铮看了看他,无话。   “燕王一到,郡主可就要离开京城了。”   梁铮为自己又斟上一杯酒,依旧无话。   袁沐叹息一声:“看来你是真的不在乎——”   “不在乎什么?”   阿婉突然出现在两人身后,惊得袁沐杯中酒洒了一半:“没,没什么……”   阿婉笑眯眯地免了其他人的施礼,便像往日一样与袁沐和梁铮聊了起来。   说是三人谈天,其实依旧是阿婉和袁沐两人闲扯。从前两日和月薇姑娘一起时的趣事,到这两日在宫中所闻所见的闲言碎语,不管两人说什么,梁铮都只是在一旁寡言静听。   偶尔说到好笑之处,才能瞧见他脸上浮现一抹浅笑。只那一瞬,阿婉便觉得花好月圆岁月静好了。   夜色渐深,酒酣之际,宴席渐近尾声。   众大臣纷纷告退,由宫人们引着,往宫外去了。   或许是因为喝了点酒,阿婉的话有点多了,依旧意犹未尽地拉着梁铮说话。袁沐也和其他人一样识相地躲开去,这让梁铮有些尴尬。   “郡主——”梁铮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   “嗯?”阿婉歪着头看他,目光微微失焦,笑得有些娇憨。   梁铮只觉心头一软,任凭她扯住自己的衣袖。   “梁铮,”阿婉轻轻地唤他,“中秋过后,我爹就要来京城了。他是来接我回燕都的。”   梁铮没想到阿婉也会同他说这些,方才袁沐说起时,他就觉得有些烦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眼下依旧无言以对。   “如果我离开京城,你会想我吗?”问话的人一脸纯良。   “……郡主,你喝醉了。”   阿婉不理他,自顾自地絮语:“不过没关系,等到了新年,我可以让皇兄准我再来。”   “……郡主。”   阿婉皱起眉,老大不乐意地看着他:“别老‘郡主’‘郡主’的。本郡主命令你,叫我一声‘阿婉’。”   “……”   醉态憨然的阿婉显然不是说理的对象,梁铮求助地朝不远处的袁沐望了望。   袁公子早已别开了目光,望着皎然月色一心想着自己的心思去了。   “你叫了我就放你走。”借着酒意耍起赖来的阿婉是谁也对付不了的。   梁铮终于叹息一声,缴械投降:“……阿婉。”   阿婉立时笑得眉眼弯弯,点头应着:“嗯。”还极守信用地撒开了攥着梁铮衣袖的手。   失了牵绊的手竟一时有些无措,半晌才垂向身侧。清凉的夜色里,梁铮终于应了梁老将军唤他离去的声音,告辞转身离开。   余下的朝臣也终于散了个干净,只留下殿中院外一片悄然。   往慈宁宫走去的时候,阿婉满脑子都回响着梁铮的那声“阿婉”。嗯,他唤她名字的声音实在是好听得紧呢。   =======================================   夜色已深,圆润的满月悬在夜空,洒下冷清的白光。   梁铮独自一人坐在那间不许旁人踏进一步的屋子里,面对着旧人的画像出神。   刚从宫中宴饮归来,喝了不少酒的他竟毫无睡意,心里想的尽是宴席上的种种——   阿婉立在桂树下的侧影,   她落在他怀里时的笑脸,   无视她的目光时自己挺得僵硬的背脊,   那个与她说话的林家二公子,   袁沐告诉他阿婉要离开时的语气……   他烦躁地拿起手边的紫毫笔,随手在纸笺上涂抹着。皇上准许燕王进京接郡主离开,他不是应该感到轻松才对么?为什么那时候他连一个轻松的表情都做不出?   他又记起临走时她拉着他的衣袖问他会不会想她时的耿直模样,还有最后那句被逼无奈叫出口的“阿婉”……   阿婉。阿婉。   明明只是一个名字,说出口的瞬间却让他有一种万劫不复的慌乱。   四更的更鼓声隐隐传来。   梁铮猛地停下手里的笔,蓦然回神,竟发现不知何时开始,面前的纸笺上只剩下了重复来去的两个字——阿婉。   他茫茫然搁下手中的笔,抬眼四顾。昏黄的烛火下,就连看过许多遍的这些画像都渐渐看出了几分阿婉的模样。   阿婉,婉儿。   婉儿,阿婉……   梁铮只觉得胸中酒气上涌,脑中已是乱作一团。   困意袭来,他沉沉地闭上双眼,在昏昏睡去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那番酝酿已久的拒绝他始终是未说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有事,就上午提前更新啦~ ☆、离愁      北疆的军报来得紧迫突然。   天刚明,宫中便有口谕传出。前一夜还在宫中宴饮的各位重臣,时隔几个时辰又重新聚在了宫中。   北夷王庭中统管南方诸部事务的左丞相突然密发降表,愿领手下三万部众归降大周,还愿意协助劝降南方各部首领,奏请大周皇帝派兵前往北境迎接。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众人既喜且忧。喜的自然是敌军重臣来降,足见我朝威震北疆;忧的则是这左丞相的投降若是有诈,此事又当如何处置。   三万部众不是个小数目,若真的入了国境再闹起来,势必是一场大麻烦。   皇帝沉吟着:“三年前燕王叔就曾经上表提及过这个左丞相,说是战中俘获过他的家眷。据说左丞相本就不是北夷王族出身,一向与南方诸部首领交好,与我朝交战连吃败仗之后,就已有了投降的意思。   “朕记得,因那被俘的家眷愿意劝降家主,燕王叔还奏请放了人回去,朕也准奏了。那时候倒是惦记了一阵子,却一直不见动静。没想到三年过去,这个左丞相才送上门来。”   梁老将军请命前往,老冤家袁老丞相就站出来反对,说他处理政事总免不了一身武夫习气,这样重要的外交事宜还是算了:“老臣觉得此事还是梁铮梁将军最合适。”   一句话堵得梁老将军无言反驳。横竖都是他们家的活儿,不是老子的就是儿子的。   这话也正说到皇帝心坎上:“梁铮与北夷交战经验丰富,手里的轻骑军也是应变力强严整有素,朕再给他虎符圣谕,许他调动五万北疆驻军以防万一。”   武将出兵理应有兵部的文官同行,于是一番商讨过后,袁沐的名字也被写上了出征的名单。   若是走露了风声,北夷一定会派兵报复。军情紧急不容耽搁。   顾不上中秋休沐,梁铮和袁沐一早就整装点兵,三千轻骑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便集结完毕,从洛安城中出发北上了。   临行时,皇上拉住梁铮:“你就放心去吧。这次燕王叔进京,朕要与他一同等左丞相回来商议应对北夷的事,婉心也会在京城等你回来。”   本已试图将此事抛诸脑后的梁大将军有点措手不及,明明是一句好心安抚,倒让他重新心烦意乱起来。   眼前浮现出昨夜亲手写了满纸的那两个字——阿婉。果然是个解不出的麻烦呢……   昨夜贪杯多喝了一些,阿婉这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等她去给太皇太后请安时,才听说梁铮和袁沐已经带兵北上,去迎降北夷的左丞相了。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阿婉抓着来传信的小太监不撒手。   小太监被惊了一身汗,结结巴巴地想说出一句囫囵话来:“方,方才小,小的来的时候,就听说北,北营的轻骑军已经,已经整军待发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出城了。”   阿婉一把丢下手里正在吃着的羹汤,一边吩咐着宫人去牵她的枣儿,一边不顾形象地朝宫门外冲去。   他们怎么说走就走了?她就要跟着爹回燕都了,梁铮这一走都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通往北营的御用马道上,阿婉远远就瞧见皇兄为大军送行的仪仗,因是时间紧迫一切从简,随行的侍从不多。   待她一路疾驰扑到城门外,就瞧见三千轻骑已然渐次离去,马蹄扬起的轻尘里,梁铮和袁沐二人的身影早已瞧不见了。   阿婉绝尘而来的动静引得一众人纷纷侧目。   杜琰辰一把拉住再欲上马追赶的阿婉:“朕这次需要燕王叔相助,许你在京城待到梁铮回来。这回就别着急追了。”   “真的?”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   可是阿婉还是忍不住朝大军远去的方向张望,显然对此次追击意犹未尽——竟然没有看见梁铮甲胄加身的英挺模样,真是太遗憾了……   杜琰辰抄着手在近旁瞧着,琢磨着要是燕王叔看见自家闺女如此恨嫁的表情不知道会是什么感想。   ==========================   因为左丞相请降的事,燕王来京的日子被提前了好几日。   受降的仪典,来降众人的安置,对北夷细作的防范……诸多事宜让在京的各级官员也如临大敌,忙得不可开交。   就连燕王到京之后,都没什么心思跟阿婉清算旧账,每天都到宫里与皇帝商议北疆诸事。   阿婉看似成了闲人一枚,整日在洛安城的街区闹市游玩闲逛,等着从宫里传出的北边的消息——   轻骑已过北境;   燕王世子杜琰则领三万兵马协防后方;   左丞相及其家眷已到军中;   其手下四千余人哗变欲逃回北夷,梁将军斩其首领,震服降众;   左丞相大军已安然进入北境,燕王世子派兵护送……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朝廷上下终于都松了一口气。   阿婉的心里却还惦记着一件事,而且她瞧得出,每日出入皇宫的爹也和她一样,记挂着那段三年来一直让大哥心心念念的千里情缘——   三年前直面北夷的那场大战,爹和大哥率领三路大军中的一支,从东面突袭其东京要地,俘虏了不少尚在东京的北夷朝臣及其亲眷。其中,就有这位左丞相的妻女。   之后大哥因为受伤而留守后方,不知为何箭伤一直不见好转。北夷俘虏中便有一女子自称是左丞相之女,愿用北夷人用的药材为大哥治伤。阿婉记得她的名字叫菩朵,是北夷语草原之花的意思。   只见了一面,大哥便信了她,放心地把自己的性命交在她手上。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等爹发觉的时候,两人已是彼此中意非卿不娶了。   阿婉只见过菩朵几回,都只是在大帐外远远地一瞥。那是一个像鹿一样既有活力又有灵气的女子。因为祖辈有北迁周人的血统,她的模样显得与寻常粗犷的北夷人不同,更多了一些周朝女子的温婉。   大哥想把她留在身边原本是一件极容易的事——不管之前如何身世显耀,那时的菩朵也只是一个俘虏,若是大哥真想留她在身边,只需跟皇帝表哥开个口,菩朵便是他的奴仆婢女。   可是,菩朵有她的倔强,大哥也有他的坚持。为了能光明正大的守在对方身边,也为了阿婉那时还不甚了解的北疆局势,菩朵请求回到北夷,去说服左丞相请降周廷。   那时的皇上还未提出与北夷的南方各部商议通商,燕王不敢擅作主张,便递了奏折请皇上定夺。   后来菩朵归国,大概是怕归降之事被北夷王族发觉,除了一两次私下里的通信之后就再无消息。   大哥这一等就是三年,菩朵留下的那支骨笛早就被他摩挲过千遍万遍,说起这个名字时的眼神,弄得阿婉都不忍像平日里那样取笑他。   这次左丞相归降,大哥说不定早在迎他们入境之时就已经见到菩朵了。不知道过了这么久再相见,两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次大哥一定会想方设法请求赐婚的。可是这中间的种种因果,要想跟皇帝表哥解释清楚,又要让朝中那些疑神疑鬼的谏臣言官们不说三道四,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过,阿婉一点也不担心。   虽然与皇帝表哥相处的时日不多,但是她早已看穿了其乐于牵线搭桥扮演月老的八卦本质。若是大哥开口,皇帝表哥一定会有求必应的。   倒是她自己,大哥那么看似不靠谱的姻缘都唾手可得了,她这千里寻夫的感人事迹还没有个结果。每次想起都是心力憔悴……   穿城而过的洛河水从西向东缓缓流过,阿婉一个人走在河边热闹的青石街上想着心事。   前几日下了两场秋雨,此时也已经放晴了。太阳高照,凉风习习,正是出外游玩的好天气。   尽管秋意渐浓,洛河上依旧飘着好几艘装潢华美的画舫。丝竹管弦之声在水间悠悠飘荡交织,隐约可闻帐幔中的欢歌笑语。   一艘不大却精巧的乌木画舫正驶近岸边,眼看就要在前面不远处的廊桥处靠岸。已有不少路人朝那边围了过去。   只听身边有人和同伴低语:“那可是凤栖楼当家花魁月薇姑娘的画舫,不知道是从哪位贵人处回返?快点去看看,说不定还能瞧上她一眼。”   月薇姑娘?   阿婉好奇地朝那边望了望,才发现前面拐过一条街就是洛安城莺莺燕燕云集的去处了。来来往往的路人也大都是男子,脸上还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神色。   这厢河边,凤栖楼的鸨母和小厮们早已将围观的众人隔离开来,等待着画舫安然靠岸。   阿婉想着洛安城里与自己有交情的人不多,月薇姑娘怎么说也是排在前几位的。梁铮和袁沐都不在了京城,见不到袁沐的月薇姑娘和见不到梁铮的她倒是还能说说话。   再说,她对那些男人们如此迫切期待的凤栖楼画舫也有点好奇了。   于是,阿婉摸出身上一直无用武之地的银票挤上前去。   尽管对欢场上的规矩一无所知,可她手里银票上的数目成功地让鸨母的表情瞬间阳光灿烂。月薇姑娘刚从画舫里探出身子来,就又被鸨母几句言语打发回去了。   月薇也瞧见了阿婉,知道花钱的是这位好说话的郡主,便也不再推辞。吩咐随行的丫鬟重又将画舫里布置一番,整得素雅清净,才让人领了阿婉上了画舫。   船头艄公调转船头,画舫又悠悠地朝河中驶去了,留下岸上一众未尽眼福的男人们在原地目瞪口呆。   画舫内纱幔轻扬,还残留着几缕馥郁糜醉的香气。   换了一身素整衣裙的月薇姑娘正取过炉上的小壶,为阿婉斟上一杯清茶。眉眼间还带着一抹倦意,不知道昨夜是怎样一番唱曲玩乐。   阿婉端着她递过来的茶盏,小口啜饮。   月薇姑娘轻声问道:“郡主是想听曲呢,还是想下棋?”   “都不想,我就想让你陪我说说话。”   这样的客人真是好说话。月薇姑娘翩然坐在桌案边:“那郡主想说些什么?”   阿婉便与她说起还未返回京城的迎降大军。显然风月场中的消息也是极灵通的,月薇姑娘也听说了此番迎降的事。   “郡主等梁将军一定等得很辛苦吧?”月薇姑娘掩唇轻笑。   阿婉也毫不示弱地揶揄回去:“这么多天没有见到袁沐,难道你就不想?”   月薇姑娘微微一愣。她没有想到阿婉竟然会发现她的心思。   她眼中的婉心郡主是那样神经大条没心没肺的样子,除了她的梁将军,好像整个洛安城里就没有她留心的东西。   她还以为这位郡主对男女风月只是清浅知晓,根本察觉不到她对袁沐的暗送秋波。   可是,就连郡主都觉察到了,有着七窍玲珑心的袁公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可是他却什么回应都没有给她。   她并没有奢望与他更长久的厮守,只是想要从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中多瞧出一丝情动,可这些都只是幻想。因为那些东西她在他投向郡主的目光里看到了。   月薇姑娘有些迷离的眼神落在阿婉的脸上。阿婉正因为她的不语而自顾自远眺着江面出神。   如果这位郡主真的心思细密明察秋毫,为什么却对袁公子的情意视而不见?还要当着他的面一遍又一遍地提起梁铮的名字,问他关于梁铮的一切。   难道她真的看不出袁沐的浅笑里总是带着些许勉强?还有梁铮面对她时的踌躇与无奈……   不,郡主她或许是知道的。   就像看得出她对袁沐的缱绻情意一样,这些她的心里都清楚。   只是因为她是郡主,是燕王最宠的婉心郡主,她可以在皇上的首肯下做她一心想做的事,而不用顾忌旁人的感受。   想着想着,月薇姑娘手中的茶盏竟微微颤抖起来。   尽管她隐隐觉得自己的念头有些偏颇,因为袁沐告诉过她,郡主并不知道那件事,可是她仍按不下心中渐渐升起的气愤——   为什么这个局里的每个人都觉得痛苦,郡主却可以一个人没心没肺地享受着快乐?而她的快乐却让其他人更加痛苦。   只是因为她不知道那件事,所有人都瞒着她的那件事。为什么他们都觉得对于过往的无知对于郡主来说是一件好事?   她应该知道的。   月薇姑娘看着手里清透的茶水微微出神。   郡主应该知道的。让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或许会让所有人都好过一些。   如果没有人敢说,那就让她来告诉她。   这也是为了她好。   月薇姑娘重新抬眼瞧着阿婉:“郡主的模样让小女子想起了一个人。”   “谁?”   “三年前薨没的婉仪公主。”   ……    ☆、真相      深秋的洛安城萧索尽显。   阿婉失魂落魄地走在外城冷清的街巷间。眼看已经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饿。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如何从月薇姑娘的画舫上离开的,满脑子都是方才听到的故事——   关于温婉淑雅却体弱多病的皇姐婉仪公主,关于自己竟与她有七分相似的容貌,还关于当年那段被坊间津津乐道的美丽公主与少年将军青梅竹马的传说……   婉仪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本就时好时坏,三年前因为和皇帝表哥一起出外狩猎,染了风寒一病不起,不出两个月就香消玉殒了。   那时正是与北夷酣战之际,梁铮正跟着梁老将军在外征战。待他立下卓然战功回返京城,两人已是天人永隔,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   原本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却成了抱憾终身的绝唱。   从前为了方便婉仪出城散心,身为兄长的皇上在外城为她修了公主府。待她薨没,皇上悲伤负疚,将外城她曾住的公主府空置了整整三年。   前不久梁铮在北疆又立战功,皇上便答应把公主府赐给他做府邸——就是阿婉初到京城的那一晚,在厅堂墙上留下墨宝的那座大宅。   这本是一件皇家里寻常的悲伤旧事,却在阿婉来到京城以后成了不可言说的隐情。   只是因为她与婉仪皇姐的容貌是如此相似,每一个见过婉仪皇姐的人再看见她,都会想起已故的旧人。尽管她们二人的性情迥然不同。   于是,之前的一切匪夷所思都有了答案——   那晚初见时梁铮窥见她容貌后的反应,和他一直寻她到客栈来的执着;她入宫后所有人都视她为异兽的目光,和皇祖母喊她的那声“婉儿”;军营里,朝堂中,所有初次见她的人,都是那样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洛仙居里的那个说书先生,还未说出的就是这段故事吧。现在想来,他的突然离开也变得很是可疑。   袁沐的那个“此时此世”当真是没有骗她,却让她继续南辕北辙地追着自以为的幸福。   皇帝表哥不许众人提起婉仪皇姐的旧事,只是因为一片好心地想要让梁铮释怀,促成她与他的好事,可是却让她走得艰难又无望。   梁铮在面对她时的种种推避,退让,犹豫,隐忍,也全都变得可解——他爱的本就不是她。他对她的容忍和退让只是因为君臣之仪,因为她是皇帝表哥推给他的麻烦。   即便他对她好,也只是将她视作婉仪皇姐的替代。他的眼里怕是从来就没有婉心这个人。   还有袁沐。   月薇姑娘言犹在耳:“最可叹的是袁公子,他也一直仰慕婉仪公主。却因为公主与梁将军两情相悦,而只得远远守望。婉仪公主恐怕到薨没都不知道他的心思。”   月薇姑娘瞧着她的目光迷离微涩。   心思细密的她怎么会不明白月薇姑娘的意思——她一直视为好友的袁沐也因为她的相貌而对她另眼相待。   阿婉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任凭两条腿把自己带到随便什么地方,最好远远离开熙攘的人群,到没有人能找到她的地方去。   遇见月薇姑娘以前,她还因为梁铮和袁沐远离京城而烦心抱怨,此时她却万般庆幸他们二人不在身边。   如果月薇姑娘说的都是真的,那她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梁袁二人了。   眼前蓦地出现了熟悉的大门。阿婉抬起头来,正好瞧见门楣上“征夷将军府”的乌木牌匾。   阿婉发了一会儿呆。没想到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他的门前。   应门的管家一眼就瞧见了她,连忙上前施礼:“郡主,梁将军还没回来。”   她对他的纠缠真是尽人皆知了。阿婉轻咳两声,掩饰着尴尬:“我是来找朱阔问点事情的。”   管家好生奇怪:“朱阔那小子跟着梁将军去北疆了,您不知道么?”他是真以为阿婉对将军府的事了如指掌。   “哦。”   阿婉的闷闷不乐让老管家不知所措:“郡主想知道什么,也可以问老夫。”   “……嗯,其实也没什么……”   “……还是郡主想进来歇歇脚,喝口茶?”老管家断定她是相思成灾要睹物思人了。   “嗯,也好。”   老管家亦步亦趋地跟着阿婉往梁铮所住的内院走:“郡主先在院中歇歇,老夫去给郡主沏茶。”   “嗯。”阿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信步朝内院走去。   曾经两次光顾的内院里,此时悄无一人。   阿婉立在院中,一下子就瞧见了那间上了锁的房间。   梁铮说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   那时候她无比好奇里面究竟放着什么,现在她好像能猜到些什么了。   她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门上的那把铜锁。没有锈迹,看来是经常被打开的。   庭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看着她。   阿婉从头上取下发簪,将它的尖端熟练地□□锁孔,左右摸索着一扭,只微弱的“咔嗒”一声,铜锁便应声打开了。   阿婉推门走了进去。   正对着门口的墙壁上,一位眉眼熟悉的女子静静立在画中。宫扇罗裳,环佩相饰,浅笑嫣然之中却不失皇家公主的端庄素净。   画像一角铁画银钩的小隶——“此生所爱,唯有婉仪”。尽管阿婉从未见过梁铮的字,却知道那一定是他的笔迹。   外面远远传来老管家的呼喊:“郡主,郡主。”   阿婉不答,只是默默回身关上了房门。   老管家的喊声在院门口停留,然后又匆匆离去。内院里又恢复了方才的安静。   阿婉静静打量书架上的摆设,它们大都是女子用的物件,碗盏香炉,梳簪耳环,一件件摆放地极整齐。   书桌上还放着几幅或卷或散的画像,都是墙上那人的面孔。或坐或立,或嗔或笑,眉目间是说不出的多情温婉。   桌角的镇纸边,有一团被揉皱的纸笺,隐约可见纸中墨迹。   阿婉伸手将它拾起,一点点展开。   横竖满纸都只有两个字——“阿婉”。墨色深沉,笔迹轻草,写字之人大概正在心猿意马地思念着谁吧……   阿婉,阿婉……婉儿,婉仪……   原来这都是皇姐的名字。   怪不得中秋那日,他怎么也不肯叫她一声“阿婉”——他怎么舍得把婉仪皇姐的名字给她?   阿婉觉得自己的心渐渐沉入了看不见的湖底,整个人也像在虚浮的水面上漂着,没有去处,也不知道该找谁问路。   她觉得伤心,却没有哭。胸口像是堵着一块棉絮,塞住了杂乱的念头,也吸走了她的眼泪。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瞧着眼前的画像和纸笺发怔。   看着看着,纸笺上那个被人唤过多少次的名字渐渐变得陌生,那个“婉”字竟成了叫不出的奇怪符号,就连原本与她还有几分相像的画中人,也越来越像是个陌生人。   阿婉忽然很想看看自己在画像里的模样。若她也在画上,那和画上的婉仪又会有几分相似?   她想起了宫中的南熏殿,那个存放皇家画像的地方。   她要去看一看。而且私心里,她还想找别人证实月薇姑娘说的那些话。尽管眼前的所见几乎已经说服了她,可她还是压不下心中的那丝侥幸。   阿婉茫茫然从屋中走出来,像从未进来过一样锁好门上的铜锁。   面对惊讶于她又忽然出现的管家,她只说是在梁铮的书房里看书入了迷,没有听到他的呼喊。   老管家目送她离开将军府,满腹狐疑地猜测着她究竟是看了什么书,才会变得这样神色黯然。   阿婉执着皇帝表哥御赐的金牌在皇宫里畅行无阻,直奔南熏殿而去。   路过通往前朝的御景门,正好看见皇上身边的总管郭公公领着几名宫人往后宫走来。   郭公公也看见了阿婉,以为她是来宫中寻燕王的,便体贴地道:“郡主,燕王殿下正在御书房和皇上议事,您要不先去慈宁宫等上一会儿?”   “我不是来找我爹的。”阿婉想起静妃娘娘的话,在皇帝表哥身边伺候的郭公公一定有南熏殿的钥匙,“我要去一个地方,需要你来帮我。”   “需要老奴帮忙?”   阿婉点头。她屏退了其余的宫人,才对郭公公道:“我要去南熏殿看看。”   “南熏殿?”郭公公小心地打量着阿婉的神色,“郡主去那儿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我自己的画像。”阿婉尽力让自己看起来纯良又无害,“还有我爹和大哥的。来宫里这么久,我都没有见过。”   “这——老奴得问问皇上……”   “我就进去看几幅画像,还需要惊动皇兄?”   郭公公辩不过,只好跟着阿婉来到南熏殿。他用钥匙打开殿门,阿婉随即走了进去。   冷清的大殿里摆放着一排排柜架,精心收置的画轴摆放其上。深秋午后的阳光里轻尘飞扬。   郭公公跟在阿婉身后:“还是让老奴来帮郡主找吧。”   阿婉也不推辞,任由他把爹和大哥的画像拿给她看。其中一张爹尚在弱冠时的画像还真让她惊喜了一番。   只是她的欢喜只有恍然一瞬,郭公公从女子画像中抽出她的画像时,她也从相距不远的架子上拿下了婉仪皇姐的画像。   郭公公瞧见她手里的画像,瞬间变了脸色:“郡主,那是婉仪公主的……”   “我知道。”阿婉朝他笑笑,自顾自地打开画轴外的布袋,“我就看一眼而已。”   郭公公有些无措,他忐忑地打量着阿婉的神色,揣测着她此举是偶然还是有意。   卷轴在阿婉手中缓缓打开,画像上的女子端坐榻上。与在将军府上见到的画像相比,多了几分皇家画像时的端庄安然。   阿婉看向郭公公:“公公,我的画像呢?”   郭公公连忙将手中的卷轴打开,呈到阿婉眼前。   两幅画像展开在一处。   相似的姿态,相似的衣饰,相似的容貌……尽管两人并未站在眼前,可不管是谁看见画中两人,都能看出她们的相像。   “公公,有没有人说过,我和婉仪皇姐长得很像?”   郭公公手里的画卷有些颤抖:“……这个……”   “听说婉仪皇姐最擅琴画,能吟诗作赋,还会刺绣手工。”   “……郡主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阿婉朝他笑笑:“我只是随口问问,公公不必这么紧张。”说着好似不在意一般,收起手里的画像重新放回架上。   郭公公惶惑着不明所以,只好也收起画卷,跟着她朝殿外走去。   阿婉跨出殿门,望着满院清冷秋色出神:“公公,婉仪皇姐在世时,是不是与梁将军的关系甚好?”   身后心虚的郭公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哪个长舌妇人在郡主面前乱嚼的舌根……郡主可不要乱听那些坊间传言……”   “那这坊间传言是真,还是假?”   “……”   “你但说无妨,皇帝表哥不会知道的。”   郭公公看着阿婉有些受伤的表情,顿觉一股欺瞒良善的负罪感:“……那时候的婉儿公主与梁将军确实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只可惜,公主她三年前……”   “我知道了。”阿婉弯腰将他从地上扶起,“其他的事我都知道了。”   郭公公惶恐着抬手去擦额上细汗。   阿婉朝远处望着,目光似乎失了焦:“梁将军他们快回来了吧?”   “是啊是啊。”终于岔开了话题,郭公公不禁送了一口气,一下子话多了起来,“今早刚收到消息,再有一日便能到临州城了。”   “是么。”   “是啊。兵部和礼部都已经安排了人手,到时候还要出城迎接呢。那排场,可够京城里热闹一阵子了——哎,郡主!郡主是要去哪儿啊?”   阿婉已经朝着后宫相反的方向走出很远,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冲郭公公微笑道:“我今天入宫的事不许跟皇兄和我爹提半个字。”   “……这……”郭公公无语,这算不算是欺君啊。   阿婉顺手就从腰间往下摘金牌。   郭公公连忙点头:“……老奴知道了。”   阿婉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通情达理从不强人所难的人。   因为许多事不能强求,如果不是你的,就算是抢到了手也还是会丢的。冰糖葫芦是这样,良驹宝马是这样,梁大将军也是这样。   于是,那天从宫中出来,她就做了一个决定——她要离开京城,立刻,马上,要赶在迎降左丞相的大军回返京城之前,远远地跑回燕都去。   她不想惊动任何人,因为不愿跟任何人解释自己离开的理由。就像一个多月前从燕都偷逃到京城一样,她离开的时候最好谁都不知道。   从皇宫到驿馆的短短路程间,她就已经拿定了主意,想好了脱身的对策。   换衣变装是必须要有的,翻墙过户溜门撬锁也是难免的,纠结了一下,必要的信笺还是留下吧,有些话总是要说清楚的。   终于,当阿婉骑着枣儿一路向北飞驰而去的时候,心里却在想着,她原本是想在洛安城里等着见一面准嫂子菩朵的,可惜是实现不了了……    ☆、相思      距洛安不足百里的临州城外,焜黄叶衰的山郊已被安营扎寨的军卒占领。来降的北夷军和护送他们返京的北疆守军毗邻安营。   天色已近黄昏。   身为领军的梁铮正在城门附近等候临州太守,照例要与他协调大军到此的防卫事宜。   临州是北方重镇,经商游历的旅人来往不绝。城门处有不少小摊小贩,向入城的外地人兜售一些土产玩物。   跟随梁铮入城的吕哲随手从一个小贩那里捡出一只小小的骨质戒刀拿在手里把玩。   那小贩瞧见他们身着轻甲气度英逸,便知会是出手阔绰之人,对吕哲夸耀起这枚戒刀,说是从败逃的北夷人手里得到,嵌的是草原狼王的牙云云。   吕哲献宝似的拿给梁铮看:“将军,郡主应该很喜欢这种小玩意儿吧?要不要买一个回去送她?”   梁铮瞅了瞅副将媒婆似的表情,抬脚就要踹。   吕哲捂着屁股麻溜地跑开:“将军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就替你买了送给郡主。”   梁铮白他一眼:“那你明天就不用跟我回去了。”   吕哲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口是心非。”转头就跟小贩讨价还价。   梁铮正想过去阻止,抬眼间却觉察到一股视线正落在他身上。   他警惕地朝四下张望,与不少路人好奇的目光交错而过,却未从那些人脸上瞧出任何异样。   他正要放下心来,余光中一个貌似熟悉的身影匆匆略过,是个女子。   他猛地转身望去,却只看见临州太守的仪仗从街角拐了出来,遮住了对街行人的身影。   从一个个衙役中间望去,好像有个人快步拐过街角,消失不见了。他只来得及看清那人身上披着的暗赤外袍,一闪而过的绣纹,似曾相识。   “将军,将军。”吕哲的爪子在他眼前晃悠,“看什么那么入神?”   梁铮回神:“没什么。”说着便朝正翻身下马的临州太守迎了上去。   怎么可能是她?   皇上说过,会留她一直到他返京。眼下她应该和燕王一起在京城的驿馆里,怎么可能在临州出现,还是孤身一人?   一定是他多心了。   一日以后,梁铮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洛安城。北夷左丞相的三万部众着实让满朝文武忙活了两日。   因为燕王和阿婉住在城外的驿馆,左丞相及其家眷便留在了内城的皇亲驿馆。距离皇宫如此亲近,倒是显得皇帝对其的重视和亲善。   燕王原本住在驿馆,早出晚归地入宫报到,后来干脆歇在了宫里,陪着皇侄接待远道而来的左丞相。   梁铮和袁沐一边加强京城戒备,一边忙着各种汇报迎降事宜。   尽管惊讶于阿婉的销声匿迹,可是看到燕王爷在皇上跟前鞍前马后,就好像看见了阿婉依旧在京城里晃荡的模样,也并未在意她的去向。   两日一晃就过去了。   这日午后,君臣众人相谈甚欢,说到傍晚在宫中安排了私宴。   身为表哥的皇上忽然想起了阿婉的存在,笑眯眯地对燕王道:“阿婉这丫头这几日倒是安静得很。今天是家宴,她这个做表妹的可得赏朕个面子,可不许迟到。”   燕王一边笑着应承,一边吩咐了随侍去驿馆知会一声。   在场的梁铮立刻觉察到了一旁的袁沐处投来的视线。他故作不知,只是笼在袖中的手没来由地紧了紧。   随侍很快去而复返,脸上惊慌的表情一览无余,进门的时候还差点跌了一跤:“王爷,不好了。郡主她,又跑了。”   “什么?”杜永禛倏地站起身来。   众人也顿时止住了说笑,面面相觑。   随侍连忙躬身递上一封信笺:“郡主只留下了这个。”   杜永禛接过来,只见其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皇兄亲启”。他的额角抽了抽,才多久没有盯着她练字,字就退步成了这个样子。   尽管心急,他还是把信呈给了皇侄。   皇帝接过信封,取出信来略略读过,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   “皇上,信上说什么?”燕王担心地问。   “这丫头,自己跑回燕都去了。说什么出门太久想家了,在信里还有模有样地谢朕的款待呢。”皇上有些好笑地把信递还给皇叔,“朕看她就是缺了梁将军觉得无聊了。”   燕王接过信来低头看,虽然潦草,却真是阿婉的笔迹。   皇上略有调侃的目光落在梁铮身上。   一身轻甲寒光入眼,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刚舒展开的眉心又皱了起来:“这丫头也太不会挑时候了。眼下北疆形势紧张,她一个女儿家赶这么远的路……”   众人也不禁面露忧色。   如今左丞相归降,北夷王庭极有可能怒而出兵。各地城中尚有驻军保护,可若是在荒郊野外赶路……真是想想都叫人担心。   燕王着急问紧随而来的女官青桐:“郡主是什么时候走的?”   青桐一脸惶恐,那模样和个把月前醒来找不到郡主大小姐的丫鬟杏雪一个样:“臣婢也不知道……臣婢一直以为郡主是歇在宫里的……”   “是谁这么跟你说的?”燕王更加着急。想着这几日,他随着皇上去给太皇太后老人家问安的时候,连闺女的影子也没瞧见。   青桐惶恐地从怀里摸出几张折好的字条:“连着三天都有人到驿馆来送字条,是郡主亲笔写的,说她在宫里陪着太皇太后就不回来了。”   听出案情曲折的皇上又皱起了眉头。   燕王接过字条展开。三张宫中习字用的青笺,上面的字体略微工整些,确实是阿婉的笔迹:“去送信的是什么人?”   青桐答道:“来的不是同一个人,但都穿着宫里的衣裳,说是御膳房负责出宫采买的宫人。”   皇上又问:“若是再看见那几人你还能认出来吗?”显然是打算找人来对质了。   “不必了。”深知自家闺女劣根性的燕王已然猜到了真相,摆手阻止皇侄,“送信的人一定不假,但也肯定不知道其中原委,这都是那丫头的鬼把戏。她怕是早就不在京城了。”   众人还在消化着曲折复杂的案情,一直不语的梁铮却突然开口问青桐:“你最近一次看见郡主是什么时候?”语气中颇有几分急迫。   众人都是一愣,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梁铮好似全然不觉,只拧眉盯着青桐。   青桐皱眉回想:“臣婢最近一次瞧见郡主大概是在四天前。那天早上郡主出门时还很精神,可晚些回来的时候却心事重重的。只说自己要早些歇息,不许任何人打扰,所以那天王爷回来想去看她,也被臣婢拦了下来。   “第二天也没看见郡主出门,晌午刚过便收到了第一张字条。原本郡主出入驿馆就随意得很,那天王爷也是歇在宫里的,所以臣婢也没觉得异样。可是没想到……”   四天前的午后……他们是三天前的傍晚到达临州……一个人快马加鞭赶路,从洛安到临州也不过一天路程……   他眼前略过了那日在临州城里一闪而过的身影,难不成那真的是阿婉?   可是,燕都在东北方向,她若是回燕都,不应该经过临州。那到底是不是她……   毫不知情的众人还在纷纷安慰燕王:“郡主若是四日前就出发,眼下恐怕已经瞧见燕都城门了。王爷也不要太过担忧。”   有了上次的经验,燕王也只得无奈坐回皇侄身边,摇头叹息:“也不知道这丫头整日在想些什么?真是翅膀硬了,本王可管不住了。”   同样是女儿家心思的青桐却忍不住朝眉头紧锁的梁铮身上瞟,仍是放心不下:“那时候眼看梁将军就要回城了,郡主怎么会说走就走呢?”   被她这么一说,众人又纷纷瞧向梁铮。   当初郡主追着梁将军不放的各种光荣事迹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这样说走就走确实不合常理。   梁铮自然感觉到了身周各种探寻的目光,可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尽管他想辩解,可是一向不虚的直觉却告诉他,阿婉的离开一定与他有关。   他并不觉得委屈,更不觉得如释重负,只是轻甲支撑下的身子有些沉甸甸的,胸口也没来由地有些发堵,有似曾相识的酸涩在那里蔓延。   她食言了。   她没有等到他回来。   “皇上!”一直伺候在侧的郭公公蓦地跪倒在地,“都是老奴的错。要不是老奴多嘴,郡主也不会走了。”   真是一波三折。众人愣愣地看着跪倒在地的郭公公,不明所以。   于是郭公公将那日与阿婉在后宫相遇的事一一道来。   南熏殿。婉仪公主。那段旧事。   没有人再怀疑婉心郡主为何离开了。走得如此无声和决绝,看来是下定了决心的。   在场众人再看梁铮时,遗憾同情便多过疑问不解。   倒是燕王松了一口气:“要真是这样,她就不会在外面久留,一定老老实实燕都去了。”   众人还未跟着松一口气,皇上却忽然一拍脑门:“这丫头,连朕的金牌也一起拐走了。”   ==========================   入夜,寒凉。   宫中欢宴尽散,众人纷纷离去。   袁沐却没有跟随自家父亲回相府,而是一步不离地跟着一直沉默着的梁铮。   书童墨竹眼瞅着相府的马车渐渐远去,哭丧着脸喊袁沐:“公子,今天咱们是要露宿街头么?”   袁沐醉意朦胧的眸子盯着梁铮:“梁将军今天可否发发善心,收留我和小仆两人?”   梁铮瞧着醉酒的好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叫来小黄门弄来了辆马车,把袁沐和墨竹丢上去,自己也坐了进去。   从来没见过袁沐在宫宴上喝成这样,梁铮瞅着他眉头紧锁强忍不适的模样,忍不住道:“知道自己酒量一般,还非要和这么多。”   袁沐紧闭的凤眼缓缓睁开,挑起唇角,冲梁铮苦涩轻笑:“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梁铮顿时语塞,只默默掀开窗上布帘,转头望向寂寥的青石板街。   他怎么会不知道缘由?   不管是婉仪,还是婉心,不管是与公主的两情相悦,还是郡主的一厢情愿,永远都只是与他有关。而袁沐不管用情几何,也只是旁观的那一个。   他不是不知道,袁沐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他们谁都不愿说破。   因为他们都清楚,说与不说都不会改变什么,执棋者依旧是执棋者,局外人依旧是局外人。   马车行至将军府已是子时。   啪嗒啪嗒的马蹄声终于安静下来,通往城外的朱雀大道上空无一人,与白天里热闹非凡的景象判若两地。   吩咐管家为袁沐和墨竹收拾了住处,梁铮自己却只草草梳洗了一番便躺下了。   秋夜寂寥,除了风吹落叶簌飒作响,就再无旁的声音。   梁铮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想要披衣下床到院中走走。   覆着薄茧的手去拿床头的外衫,却摸到了笼在袖中的那件小东西。骨质的圆润带着他的体温,顶端是坚硬的锐利。   那是白天去军营时,吕哲塞给他的。   那家伙听说郡主离开的消息,一脸痛心疾首又欲言又止,最后摸出那日在临州买下的小小戒刀塞在他的手里:   “买的东西看来是送不出去了,将军你就帮郡主,呃不,帮我先保管着吧。”   手中小小的刀口划过指尖,传来一阵隐隐的刺痛。就像这几个时辰里,胸口从未消失的那种感觉。   对于阿婉的离开,他确实负疚难当。把她蒙在鼓里欺瞒了这么久,害得她一厢情愿地热络。   可他并不承认自己因为她的离开而失落无措。那只是一种错觉,是三年前那次椎心泣血的余波,是因为婉仪,而非阿婉。   可是……   白天的情景又瞬间浮现眼前。   尽管身边已经没有了一个叫阿婉的女子步步紧随,可她的身影却像是填满了洛安城的每一个角落,让他避无可避。   到城外军营,路过洛仙居,她在大堂里露出那样贪吃的模样,说自己可以吃下一整头羊;驿馆门前,送她回来时她依依不舍的道别;城门外,清冷星夜里,她与他一同叫开城门的模样。   营门外,她缘木等待他出来时的一身紫衣;就连校场上,也有她与吕哲等一众兵将挥舞球杆的残影……   他只能将自己困在大帐中,才能逃离她留下的痕迹。   好容易跟吕哲交代好了一切,回到府中为晚上的宫宴更衣,却又瞧见大堂上重新粉饰的墙面,背后是初见那晚她留下的墨宝。   前院的凉亭中,是她与袁沐对饮的茶香;所居的偏院里,是她飞檐走壁梁上君子的黑衣,还有那站在院中一脸无辜瞧着他的笑脸;就连卧房里,也是那一晚她被他抵在门上摘下面纱时惊恐的眼睛……   傍晚时入皇城赴宴,同样是中秋那晚的景福殿,同样是丝竹悠悠笑语盈盈,却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她爬树时熟练的手脚并用,与所着锦衣毫不相称的张狂;她端坐主位之上却好不安分的眼神;她面对尚书公子时难得一见的含蓄端庄;还有她坚持要他唤她“阿婉”时微醺的模样……   他是真的因为她与婉仪的相仿才对她如此在意么?   等梁铮回过神来,他已经毫无觉察地站在了那间紧锁的屋门前。他心烦意乱地伸出手去,打开了门锁,推门而入。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啊~~ ☆、诱敌      这是梁铮回京以来第一次踏进这里。   屋子里的一切开起来与他离京时一样,毫无变化。   墙上婉仪的画像还在,裙裾旁他亲手题的字仍是力透纸背字字柔情。木架上的那些摆件也依旧静默安然。   只是书案上几幅婉仪的画像好像被人整理过,整齐地铺开在案。那张印象中被他揉成一团的纸笺被人小心地展开拓平,满是褶皱的纸面上是他亲笔写下的那人的名字。   还有一封书信,静静地躺在镇纸下。上面似曾相识的字体龙飞凤舞地写着“梁将军亲启”。   尽管门上的铜锁仍在,可这里显然有人来过。可他竟然不觉得意外。大半天来一直阴魂不散的身影又出现在了眼前。   梁铮不禁苦笑。   除了她还有谁有这个本事,来无影去无踪,翻墙入室溜门撬锁。   他拿起那封信,推开窗子,借着清亮的月色拆出信来。   不甚精巧的字迹像她离开京城的心情一样着急潦草。   她告诉他,她是听别人说起才知道了真相,若早知如此便不会那样无礼纠缠。她说皇兄安排这一切都是为他们二人好,叫他不要为难不快。   她说她本来想要再坚持等他回心转意,可她知道因为自己的相貌,留在他身边也只是让他想起旧事,她也会看不出他眼里的人是她还是故人,所以,她还是离开得好。   字里行间的妥帖与分寸,和他所见过的阿婉判若两人,却又毫无违和感的合为一体,让他觉得陌生。   信封里还塞着一方薄薄的锦帕,她说那是她当初学艺绣下的鸳鸯戏水,如今没了念想,就留给他做个纪念吧。   梁铮把锦帕摊在手中仔细端详,那一角荷塘水纹中,两只扁嘴的畜生怎么看怎么像离群的野鸭。   信的最后还有一团墨迹,草草的涂抹,为了掩住一句什么。   梁铮对着月亮举起信笺,皎皎月光透过涂抹得深浅不一的墨迹,勉力辨认之下喃喃念出被掩去的那几个字来——“莫来寻我”。   那团墨迹之后,是她终于决定留给他的辞别——“来日方长,有缘再见”。   轻飘飘的信笺和锦帕在生着薄茧的指掌间游移。   寒凉的月光下,似乎照出了几日前在这屋子里郁郁徘徊的那个人的身形,在画像和木架前停留,在桌案边抚平画卷,在纤纤素指下留下信笺。   梁铮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来的真相,也不知道她出现在这屋中是何样的心境,他或许猜得到,只是不肯去想。   如果这个结果就是他原本想要的,那过程如何,又伤了谁,或许就没那么重要了。毕竟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此时从心中蔓延开去的酸涩是因为哪一个人。   镇纸下,那张写满了阿婉名字的纸笺依旧满身伤痕。   他便止不住地去想,他笔下的字是不是比他自己更懂他的心思?   可是她既然看见了它,却依旧选择离开,是不是证明她的选择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决绝?她说莫去寻她,是真的不愿他再出现么……   夜更凉,风更寒,四更的鼓声幽幽传来。   心中的念头如此往复徘徊,剪不断理还乱。困意渐渐袭来,直至茫然坠入梦境,他终是没能理出个头绪。   忽听外面传来敲门声,老管家紧张的声音急急传来:“将军,宫里来人了。说是有前线急报,皇上召您赶紧进宫。”   ……   ==========================   三日前,襄黎城。   暮色未至,天色尚早。   风尘仆仆的阿婉正坐在城中一家酒楼里一边歇脚,一边要了壶酒自斟自饮。襄黎是大周几个以美酒闻名的城镇之一,以北疆一种甜果酿制的清酒甜香醉人,称为柔黎酒。   阿婉手里端着的就是这种佳酿。喝在口中温软微醺,却不能像往日那样安抚她受伤的小心灵。   大堂里的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前几日北夷左丞相来降的事,好像他本人就在现场亲眼见证了似的。   阿婉自己倒是亲眼瞧见过,就在黄昏时候的临州城——她并没有像给爹留言的那样直接回燕都,为了想再见梁铮一面的私心,她偷偷绕了道。   如今所在的襄黎城就是她绕道回燕都的必经之地。她打算今晚就在此留宿,明日一早再赶路。   那厢说书先生正顺应听众的口味,从紧张的北疆局势扯到了英武的梁大将军的私事八卦。三年前的那段旧情便又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台上的说书先生声情并茂口水横飞,底下听众时而心驰神往,时而嗟叹惋惜,也都甚是入戏。   阿婉想起自己在洛仙居听书的那次,也一定是如此蒙昧无知八卦好奇的表情,顿时为当时的无知深感懊恼。   她一口喝干了杯里的茶水,把饭钱往桌上一拍,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   枣儿的缰绳刚牵在手里,忽然听见远远传来城楼上的钟声,一下下急促紧迫,一声未落一声又起,毫不停歇。   这是紧急关闭城门的讯号。紧接着就是沿街巷而来的紧迫的更鼓声。   沿街行人纷纷驻足,脸上渐渐现出惊恐的神色。   阿婉不禁皱起眉头。白日打更,这是官府有极要紧的消息要知会百姓。不知道她这回是撞上了什么要紧事。   一个神色慌张的小衙役从街上跑过,吆喝着今夜酉时宵禁,莫要出城。   酒楼里挤出来的食客们一边匆匆离去,一边窃窃私语着:   “又是北夷人。这回不会是要攻城吧?”   “可千万别打起来。”   “老子怎么这么倒霉,就在这儿停留两日也能碰上这种事!”   ……   阿婉眼疾手快,一把拉着从她身边跑过的小衙役,挑着一双杏眼问他:“怎么回事?真的是北夷人打过来了?”   估计是被她的气势镇住了,小衙役竟没有计较她的莽撞,乖乖点头:“打的是北夷右丞相的大旗,恐怕是为了报复前几日左丞相……”   “他们有多少人?”   “听说有好几万人。也不知道这次是怎么了,北边连个紧急军情也没报,说来就来了。”说着瞅了瞅阿婉,瞧她衣着打扮像是官宦人家,便好心道,“情势紧迫,姑娘还是赶紧回家去吧。”说着转身要走。   襄黎城并非北疆重镇,常驻守军不足万人,主要仰仗西北和东北两座要城相护。往日都是北边城池被劫,战报传来就撤军入城坚守不出,等待与援军里应外合夹击敌军。   可是这么多敌军,竟然没有收到军报,如果不是北面城池已经被围,那就是敌军进军太过神速。不论是哪种情况,都是事关重大。   阿婉几步追上去,想也没想就一把摸出那块从皇帝表哥那里拐来的金牌,举到小衙役面前:“带我去见你们太守大人。”   襄黎太守府里,焦头烂额的太守大人和神情闪烁的阿婉面面相觑。   其实进了太守府,阿婉就有些后悔了。   原本只是途经此地,自己既没有官位,也没有皇命,就没有理由过问城中军情。可是一听到北夷人此次出兵奇速,军情蹊跷,便直觉与左丞相归降一事有关。   梁铮,袁沐,左丞相,菩朵……还未等脑袋里理出个头绪,心头就是一热,便忍不住动用了那块金牌。她只是想知道更多消息,默默希望皇帝表哥知道了可不要怪罪她。   那厢太守听着城上守军传来的消息,说是北夷军已绕过襄黎城往南去了。   此次北夷人来势汹汹,明显求得就是出其不意。可是劫掠了沿途经过的乡野农家之后,既不退兵,也没有攻城的意思,此举实在叫人费解。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目的,其后是不是还有援军?”襄黎太守愁眉莫展。   “应该不会再有了。”一直在旁静听的阿婉忍不住陈述意见,“左丞相归降,北夷南面诸部肯定尚在观望,不会轻易出兵。此次出兵应该是北夷王庭的意思,无非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涨涨自己的气焰,还不是怕控制不住南面的局势。”   太守愣了愣,继而点头称是。   方才被这凭空冒出来的郡主弄得一头雾水,太守大人到现在还没琢磨明白,燕王家的郡主是怎么从皇上那里弄到了金牌,又跑到他这里来要求旁听军机要事的。   可是金牌在她手里,见之如见圣上驾临,他也不敢将这位郡主拒之门外。不过听过她的见解,倒也觉察出其不是无知之辈。   只是太守大人一向行事谨慎,尤其是在处理军□□务上,毕竟以襄黎城的兵力,无论何时都不足以主动出击。   耳听得阿婉的分析颇为大胆,大有不把几万敌人放在眼里的架势,襄黎太守的心里就有了些戒备:“臣已派人一面南下报信,一面北上探查消息,城中守军只管静候消息……”   “太守大人,”阿婉终于没能做到观棋不语,“城中守军这样全不作为似乎不妥。”   全不作为。   这几个字刺得太守皱起了眉头,他毕竟是个文官,这样有损名声的评价让他不能不在意:“那郡主认为应当如何?”   阿婉好似全然听不出太守语气中的隐怒,盯着桌案上铺开的北疆防御图沉吟着:“不管是中途被截,还是突围失败,北面的战报都未能及时送到。这就意味着我们送出的消息也未必能及时到达,我们不能坐视敌军南下不管。”   她抬眼瞧着太守,目光灼灼:“我们应该想方设法拖住北夷这几万人。”   “可是眼下城中守军不足万人,怎能……”   阿婉抬手止住太守的争辩:“这些人足够了。敌人若是孤军深入,必定不会久留恋战,耗去他几成兵力便会自行溃散。即便其后再有大军南侵,我朝也有足够兵力应付,只要我们拖住他们,援军也是指日可待。”   几乎未曾涉过战事的太守仍是一脸为难。堂下两位守军将领却已是情绪激昂跃跃欲试了。   其中一位生得生猛粗犷,不等太守答话,便径自冲阿婉抱拳请战:“只要郡主吩咐,臣愿头一个带兵出战。”   阿婉还是第一次在燕都大营以外的地方得到如此拥戴,没有了爹和大哥的照拂,她对自己的好口碑颇为满意。   可她神智还算清醒,还没有打算安排这数千人以死报国。   开城门尾随追击以拖慢敌军步伐,这固然是个办法,可此举代价太大,又是敌众我寡,硬碰硬地拼杀实在是下策。若是能有个法子,引得敌军前来围城不去,他们便可守在城中以逸待劳。   什么样的法子才有这样的奇效呢……   个把时辰之后,襄黎城的南城门悄悄打开,有两个信差模样的兵卒骑着快马飞奔出城,渐渐消失在渐沉的暮色之中。   不多时,他们便会“意外地”被南下的敌军截获,惊惧之下愿意投诚,出卖密函。   而带兵的北夷右丞相便会知道,为了掩人耳目,刚刚归降的左丞相及其家眷正秘密留在他们刚绕行而过的襄黎城内,名为招待实为看管,留在这以美酒闻名的小城,等待大周皇帝的召见。   此时城中守军只有几千人,来降的几万部众也已被遣散,突然遇见敌军南下,城中太守惊惶莫名,急求援军。   右丞相必定冷笑一声,心下瞧左丞相不起。   千里迢迢像狗一样卑尊屈膝地送上门来,还不是这样被百般羞辱居人之下?此次大王怒火中烧执意出兵,还不是因为这个逆贼?   襄黎城不是什么要塞重镇,若是以几万兵力相威胁,迫使其交出叛逃的逆贼,将其带回王庭剖心剜骨,岂不是最能震慑南方那些愚蠢的部众?   若是顺便勒索些钱财美女,岂不是比危险的孤军深入报复劫掠来得痛快?   ……   果然如阿婉所料,明月高悬夜深寂寥之时,襄黎城下迎来了去而复返的北夷右丞相……    ☆、重逢      月朗星稀,夜深人寂。   梁铮一路跟着传信之人来到宫中。   御书房里已是灯火通明。他踏入门中才发现,除了应当在场的文臣武将之外,燕王杜永禛竟也坐在堂上,满面愁容。   他还未开口见礼,便撞上众人投来的目光。   那些熟悉的眼睛里满是不熟悉的复杂情绪。战场上兽一般敏锐的直觉纠缠着他的神经,让他心中一紧。   袁沐的模样尤其潦草,全然不复往日的潇洒模样,仿佛等待着梁铮的阴影也在冥冥中将他笼在其中。   梁铮面前递来了才送到的两份军报,一份来自重镇砣州城,另一份则来自其南面几十里外的襄黎城。   北夷几万人再次南侵,在似乎未有援军的情况下,绕过砣州等重镇一路奇速急行,大有直指临州与洛安烧杀劫掠,以此威慑报复之意。根据日期推断,显然他们已将之前送出的军报都截了去,分明是想杀个措手不及。   可是,他们竟然在襄黎城下停住了。放弃了骑兵长驱直入的优势,围在一个不大的襄黎城下,难道只是对襄黎美酒情有独钟?   当然不是。   封漆斑驳的军报上赫然写着,燕王郡主恰在城中,用计诱使右丞相回兵围攻襄黎城,且持圣上钦赐金牌,亲自登上城楼鼓舞士气,带领城中几千兵士抵御攻击。   燕王郡主。杜婉心。   梁铮只觉胸中像是有什么炸裂开来,嗡然作响,突如其来的惶然无措在四肢百骸流窜,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几年前某个永不愿再想起的瞬间。   他紧紧捏住那薄薄的纸笺,好像握住它就能握住几百里外那个人的性命。   他从未想过那个人会突然身陷围城,也从未想过她会在飞矢流箭之中穿梭。   如今军报上短短十几个字的平铺直叙,背后是怎样的惊心动魄生死一线,他不敢细想。纵使浴血疆场数载,经历过那样多的生离死别,都不如这一瞬间的联想让他惊魂难平。   “这丫头不是说要回燕都么?怎么会跑到襄黎去?”燕王满面焦灼,忧心忡忡。   梁铮闻言,怔怔抬起头来,脑中忽又现出临州城中瞥见的那个身影。   那一定就是她了——一定是因她从临州绕行,才会遇上这样的麻烦。   可她为什么要到临州去?对北疆战事侃侃而谈的她,难道不知道此时哪里才更安全?   未及细细思量,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梁铮已经单膝跪在御前:“皇上,臣愿带兵前去襄黎城解围。”   皇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颇为冷静地道:“区区几万北夷蛮人,不足为虑。既然战报可以送出,砣州两城必然会应援派兵,解襄黎之围指日可待。”   这话便是劝慰——阿婉不会有事。   梁铮这才像是被点醒了一般,恍然回神。   是啊,堂堂大周的北境防御线交错牢固,城与城之间掎角之势遥遥相应,岂是区区几万人就能攻下的?   明明是他关心则乱,自乱阵脚,才想要远水救近火。远在京城的他怎么可能比几十里之内的砣州援军更快?   皇上也没有要他离开京城的意思,按部就班地给他与其余众人安排正事:“眼下关键是要加强京城及临州的防卫。城中尚有三万刚归降的北夷部众,要小心安抚笼络,以防他们再生异心。”   说着又顿了顿,把目光转到梁铮身上,瞧着他难得有些失魂的模样,沉吟着道,“不要辜负了婉心郡主苦心争取来的时间。”   众人纷纷领命,告退回返。   直到走入寒凉的夜色里,梁铮才终于清醒了些。   袖笼里,阿婉留下的信笺和锦帕还在。她说她已没了念想,也已经决绝地离他而去,他还有什么资格为她担忧烦扰,痴人一般纠缠不清?   可他还是放不下,只要一想到战报上那短短十几个字背后的凶险,胸口就忍不住一阵阵惊惶。他担心她,挂念她,不愿她受伤害怕,想要护她一世周全。   直到此时他才发觉,自己终究还是将她放在了心上。   袁沐静静立在他身旁,陪着他遥望满天清月冷星。终于伸手在好友肩上轻拍两下:“再安心等两日吧。”   ==========================   夜半的襄黎城静若无物。   阿婉正端坐在太守府的书房里,琢磨着给皇帝表哥的请罪折子要怎么写。   右肩上的箭伤还一阵阵抽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利索。   今日是北夷军围城的第四天。或许是不耐烦继续耽搁下去,北夷人今晨开始的攻势就猛烈异常,防守最薄弱的西城门有一阵子连羽箭都用光了。   就是在西城门上督战的时候,一支冷箭从城下射来,在她闪身而避的瞬间,在她的右肩豁开了一条深深的伤口。   她这一伤倒是鼓舞了士气,连城墙根下的百姓也捧着箪食壶浆为军助战。   北夷原本就不善攻城,此举也只是为了争一口气,几日不见其援军,却突然猛烈攻城,大概是无意再做纠缠。要么是想撤退,要么是想再次南侵。   阿婉和太守正琢磨着,是要静观其变,还是要出城突袭继续拖住敌军,就听闻北城门上有人来报,已远远望见砣州驻军的大旗,他们的援军到了。   北夷右丞相背腹受敌,很快便败下阵来,急急向北撤退。砣州援军继续沿途追击,只留下一小部分进了城来,协助襄黎城修复城池。   援军入城时已是入夜。   太守和两位将军忙着安置援军,清点兵卒,一入夜就不见了踪影。那些纷繁的军务自然不是阿婉能管的,她便呆在太守为她安排的后院中乐得清静。   连续守城的这几日,她都只睡了几个时辰,每每和衣躺在榻上,也总是睡不安稳。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爹和大哥的庇护亲临战场,虽然没有短兵相接的血腥厮杀,可杀声震天乱箭齐飞的城头上,还是有守城的将士纷纷倒下。   她一闭上眼就是一张张沾血的面孔,一静坐屋中就又听见城外传来隐隐杀声,竟也没有了心思伤春悲秋想念梁铮。   终于盼到了援军入城,她早已是蓬头垢面精神萎靡。她真想不敢不顾地倒头睡上几天几夜,可是今日取胜的战报就要送出城去,她还有罪要请。   私自出逃,擅用金牌,干涉军务……尽管听起来严重,可毕竟没有逾距太过,都是可大可小的罪名。可还是要主动认错,求皇帝表哥一个宽恕恩典。   她自请在襄黎城养伤思过,等皇上派钦差前来遣斥她的罪名,收回她的金牌。   每回运笔用力,右肩上的伤都疼得她龇牙咧嘴的,奏折上的字也写的颇为走样。写好之后捧着瞧了半晌,终于收好交给了连夜送信回京的小将。   她一边倒在卧房柔软的床榻上,一边想着,只希望皇帝表哥能念在她受伤在身的份上,从轻发落。   昏昏睡去之际,才忽然又想起,不知道她受伤的消息传回洛安,梁铮那个家伙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心疼……   养伤思过的日子可比被困城中要好过多了。   因为发现只要自己在场,太守和夫人不管是吃饭还是闲聊,都拘着礼数小心翼翼,于是她索性以身体不适为由,缩在他们为自己安排的小院里休息养伤。   前几日也是累得够呛,加上天气渐渐转冷,阿婉也乐得深居简出。   每天吃饭,换药,躺在小院里晒太阳,一边担心着皇帝表哥的责罚,一边忍不住又去想梁铮。不知道没有了她在身边,他除了松了一口气之外,有没有一点点的惦念……   太守夫人长阿婉十岁有余,是个温和的慢性子。把她的日常起居安排得妥妥帖帖,除了谨遵医嘱不给她送酒以外,一切都舒坦地没话说。   可是身在柔黎酒的故乡,若连几口小酒都喝不上,岂不是太亏了?   阿婉于是偷偷贿赂了太守府上的小厮,让他从府外给自己带上两壶柔黎酒。   她把酒藏在卧房软榻的角落里,入夜之后就关上门,自顾自地温两杯小酒,又过了嘴瘾,又能暖身子,简直就是一箭双雕的乐事。   她不大让人进她的院子,于是也一直没有人发现。   三日过去,又是一个干冷的夜。   阿婉早早用过了晚膳,由丫鬟们伺候着换过了伤药,抱着暖烘烘的铜雕八宝手炉,坐在桌边,一边翻着从太守那里搜刮来的史书,一边取出珍藏的柔黎酒自斟自饮。   酒被温得妥帖,从唇齿间流过,却品不出其中滋味。   手里的书也是看了半晌都没有翻动,书页上一个个字都认得,放在一起却好像解不出其中的意思来。   京城的旨意怕是明天就能到了,不知道爹有没有被她气坏,也不知道梁铮会不会为她求个情……   外面突然传来丫鬟的敲门声:“郡主,太守大人有请。”   “什么事?”   “说是京城来的钦差到了。”   “……知道了。”还以为今晚能睡个安稳觉,看来是奢望了。   阿婉连忙收起桌上的酒壶酒盏,略略整理了下妆容,便开门朝正厅而去。   绕过回廊,拐进前院。   厅门外候着的小厮朝厅里传了句:“郡主来了。”里面便传来脚步声,想是几人都来到了门前。   阿婉正故作镇定地踏上正厅前的台阶,稍稍抬眼朝厅里望去。   当她看清厅中所站何人的时候,心中所有的杂沓念头便都飞到了九天云外,脑袋里只剩下两个字。   是他。   在京城时步步紧随的那个人,只一个回眸便叫她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她下决心离开却还是忍不住要绕道临州再远远看上一眼的那个人,一身绛红官袍,风尘仆仆,眉目寂寂。   未及接住他的目光,一瞬间迟缓的神经拖累了阿婉的脚步,她的脚尖绊在门槛上,站立不稳的身子有些狼狈地朝前跌去。   她连忙伸手支撑,却被一双结实的胳臂稳稳扶住。   青蓝滚边的袍袖,近在耳畔的轻问:“没事吧?”   阿婉垂着眼,摇头。   右肩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有些着恼,明明已经渐好,却又任性似的,偏就在这人眼前才疼。   阿婉皱了皱眉头,复又赌气似的抬头,朝那人莞尔一笑:“我没事。”   如此清淡疏离的笑,倒是叫看的人一愣。扶着她的一双手停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旁太守大人虽然不知道其中缘由,却也觉出是时候打个圆场解个围了,忙道:“郡主身上的伤还未好利索,需要多休息。劳烦梁将军早些宣了旨,好让郡主回去歇息。”   阿婉也站直了身子,朝太守大人感激地笑笑,才对梁铮道:“将军先宣旨吧。”   他不语,只是目光沉沉,追随着她在厅中站定,又缓缓跪下,眉目间隐隐敛着苦涩。   他从随侍手中接过圣旨,摊开来,木然宣读——无非是夸赞此役胜利不易,竟出奇计,赏赐太守将军,犒赏守城将士。   其中只字未提擅用金牌一事,也未提及阿婉用计,意思再明显不过,功过相抵,下不为例。   众人谢恩,纷纷站起。   受了赏,大家自然面有喜色。   阿婉心里也松了口气,至少爹不会因此责骂她了,可手里的金牌要如何处置?   当初皇帝表哥赐她金牌可谓是目的明确,说是事成之后再还去,可眼看此事已经成不了了,这金牌是不是也该就这样还回去了?   如此想着,她便从怀中摸出金牌,将之递到梁铮面前:“代我把这个还给皇兄吧。”   梁铮看着她,却不伸手去接,只对众人淡淡道:“皇上有单独留给郡主的口谕。”   众人闻言,都识趣地纷纷告退,只留下阿婉和梁铮两人,在厅中相对而立。   她依旧保持着金牌递出的姿势,只是垂眸不去看他。   他也依旧负手而立,丝毫没有要接过金牌的意思。   阿婉先受不住,开口打破沉默:“皇兄要跟我说什么?”   梁铮侧目,避过还举在眼前的东西:“皇上说,若是还未成事,金牌就不必急着归还。”   “就这些?”   “就这些。”   阿婉轻轻点头,把手里的金牌又往梁铮眼前送了送:“那就还回去吧。”缘分到此,成与不成也都无碍了。   梁铮蓦地回头,撞上她透着倔强的一双杏眸,目光闪了闪,终究还是接过了那块金牌。   金牌离手,露出纤白手掌间一道稍显狰狞的伤疤,尽管已经结了黑红的血痂,入眼依旧叫人惊心。   梁铮本就拧在一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未等阿婉收回手去,他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婉一惊,下一瞬便要抽回手去,不想却牵动了肩头的伤口,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左手随即便轻轻按上右肩伤处。   梁铮一怔,赶忙放开手,缓声问道:“还疼么?”突如其来的亲近语气。   阿婉口是心非地摇头:“不疼了。”依旧紧皱的眉出卖了她,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却是因为赌气。   自己离开以前明明已经表明了心迹。他若是无意,就应该推掉这桩差事,远远的避开她。若是有情,早就应该……应该……   应该如何?他对她原本就无情可言,他的情是对婉仪皇姐的,与她无关。眼下他又做出如此亲近的举动,难不成还是因了旧情?   他当她是什么人?她若认定他于她无心,就算是皇帝表哥点了头,她也是不会同他在一起的。   梁铮也觉出了阿婉的忿忿,知道自己唐突了。   她留给他的那封信还揣在怀中,他知道她的心里是结了冰的。他若想化开,也是急不得的。   他悄悄退开,躬身施礼:“还请郡主早些休息。”   没想到他的礼数却把阿婉心头的火气又激起了三分。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郡主。”一只脚刚迈过门槛,身后又传来梁铮的声音,“伤还未好,就不要饮酒了。”   “……”这人是属狗的么,鼻子怎么那么灵?阿婉脚下一顿,回头又剜了他一眼,“不用你管。”说完匆匆离去。   身后厅中,一向神色沉沉的梁大将军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他握着手里的金牌,想起了临走皇上颁下口谕时的情景:“告诉阿婉,若是还未成事,金牌就不必急着归还了。”末了瞅了瞅他,又补上一句,“这话也同样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结尾了~请大家多多留言支持啊~ ☆、归途      连日的困乏让阿婉一沾上枕头就沉沉睡去。   因了她的吩咐,也没有丫鬟小厮来敲门搅扰,如此一觉醒来便已日上三竿。   醒过来的阿婉就这样躺在床上可着劲儿地琢磨形势。   尽管皇帝表哥照旧点他的鸳鸯谱,梁大将军也照旧逆来顺受地不知拒绝,可她却是下定了决心的。   有些事既然已经做了,就应该坚持到底。若是半途而废痴痴缠缠,她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   如此想着,便一骨碌翻身坐起,收拾起自己的钱财衣物,把还未喝完的柔黎酒一口气灌进口中,开门便走了出去。   院门口,那个熟悉的背影身姿挺拔负手而立,青蓝的衣袍,素净的腰带,像是在等着朝她回眸一望。   战事才过,满城繁琐的事务要处理,他堂堂一个钦差怎么如此清闲?   本想只同太守夫人打个招呼便走,没想到还能再见这个冤家。   无端蓦地心中来气,阿婉假装看他不见,横冲直撞地朝门口走去。   梁铮听闻身后脚步声,回过身来:“你醒了?”   深秋微冷的阳光下,那惦念了多少回的眉眼依旧英朗如画。阿婉脚下一滞,却因他唇角的浅笑和亲近的语气火气更大。   她只觉得胸中堵得慌,没好气地挑眉看他,冷哼出声,俨然又做回了燕都城里的傲娇郡主。   梁铮好似全不在意,生生受着她的脾气。   他看见了阿婉手里的小小包裹,一愣:“郡主这是要走?”   阿婉趾高气昂地点头:“对啊,我要回燕都。”   梁铮皱眉:“郡主为何不等伤好些再赶路?”   为何?你说为何?阿婉气鼓鼓地剜了他一眼:“要你管。”说着抬脚便走。   “等等。”梁铮上前阻拦,“郡主若是执意要走,末将理应护送。”   阿婉看了他一阵,又别过脸去:“若是皇兄要你这么做的,那就大可不必。我一个人能走。”说着扭身就往门外走。   走完小路,绕过照壁,跨出大门,身后一直没有传来期待中的脚步声。   小厮领命去牵马来。   阿婉终于忍不住回头朝门内望,只有满园枯枝凋零,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当真是虚情假意!亏她昨晚还犹豫着要不要再给他一次机会……阿婉只觉火大,全然忘了是自己坚持着忤了人家的好意。   枣儿牵来,阿婉故作潇洒地翻身上马。   哼,不送就不送,她能一个人到京城去,就能一个人回燕都。哪里需要人护送?   马蹄声嘚嘚,直奔至襄黎北城门。   襄黎守军的一位将军正在门口指挥着修复城墙,一眼瞧见阿婉,连忙上前阻拦:“郡主留步。”   阿婉正心气不顺:“什么事?”   将军期期艾艾:“呃……梁将军有令,不得让郡主出城。”   “什么?不让我出城?”怪不得方才不来追她,原来是早就知道她出不了城。   阿婉习惯地伸手往怀里摸,却没有触到那块硬邦邦的金牌,她这才想起昨夜已经赌气将之递了出去。   她懊恼不已。早知道就不那么任性了,忍一时海阔天空啊……   她换了副更加凶恶的面孔:“我是郡主。我要走谁敢拦着?”   要不是前几日与这位郡主有过命的交情,将军真就被她这恶形恶状给唬住了。将军腆着脸笑眯眯:“军令如山,况且梁将军手里有皇上的金牌,郡主您就别为难末将了。”   金牌?那她是还给皇帝表哥的,怎么就被他拿去狐假虎威了?难道是皇帝表哥首肯的?   还真是……真是圣意难测啊……   阿婉拿他没办法,只得恨恨调转马头——北城门拿不下,还有东西南三城门,她就不信还能一个小小的襄黎城还能困住她。   谁知枣儿刚在原地转了个身就不肯走,兴奋地冲着来路刨蹄喷鼻。   阿婉抬眼望去,便见熟悉的一人一马正奔驰而来,正是阻拦她出城的罪魁祸首。   来得正好。   她等人来到近前,没好气地冷哼:“梁将军为何不许本郡主出城?”   骄傲又疏离的语气。   梁大将军一身墨色大氅,手里竟也拿着一只布包,面对质问神色依旧:“末将这就送郡主出城。”   “那就让他们打开城门。”   “那是自然,不过——”梁铮驱马走近,把手里的布包塞在阿婉怀里,“郡主还忘了些东西。”   阿婉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件浅灰薄裘大氅,镶银边走银线。虽不是崭新,却也干净软和,大概是太守府上的东西。   这两日北风忽至,襄黎确实比前几日更冷,若是连日迎着北风赶路还真是冷得够呛。她出门赶得急,竟也忘了准备一件来御寒。   此举真是雪中送炭。她很想收下,可是……为何仍觉怨气难平?   她把它丢还给梁铮:“本郡主没那么娇弱,不需要这东西。”   话一出口,她又忽觉失言——娇弱,她这是在暗指谁……她连忙去瞧梁铮的神色。   他却只是淡淡瞧着,随手又把包袱递还给她,刀锋般的双唇轻启:“郡主有伤在身,还是把它穿上吧。”   不容拒绝的语气,自觉理亏的阿婉竟不知如何反驳,只是执拗着不伸手去接。   梁铮又淡淡开口:“郡主若是不穿,末将今日就不开城门。”   这是威胁么?   可是人家现在是手握金牌的钦差大将军,她想出去就得学会低头折腰。   深秋的日光不能暖人,急急的北风已经吹得她双手微凉,如此暖和的大氅,不穿白不穿。   阿婉皱着眉抖开大氅,披在自己身上。   果然暖和了不少,表情却依旧不情不愿:“本郡主穿了,现在可以开城门了吧?”   梁铮不答,又从马鞍一侧取下一只油纸包递了过来。   阿婉嘟着嘴伸手接过,打开来,一股热腾腾的油酥香味扑面而来——是北境的特色面食,香酥饼。   裹着小葱肉末的面饼,烤成恰到好处的酥黄,星罗棋布的芝麻,一颗一粒都是勾人的馋虫。   梁铮在一旁开口:“今日起来就滴水未进,郡主要赶路也要先吃点东西。”   阿婉悄悄咽了口口水,口是心非:“我不饿。”话音未落,不争气的肚子就传出一声轻微的呐喊,早起灌进去的冷酒似乎也蠢蠢欲动着泛起酒气。   梁铮轻笑出声。   阿婉恼羞成怒,一把把温热的油纸包塞还回去:“我说了不饿。”   梁铮也不恼,只道:“郡主若是不吃,末将今日就不开城门。”   “……”这真是她这辈子最憋屈的一日。   阿婉恨恨地打开油纸包,一边一口口撕扯着酥黄的面饼,一边幽怨地望着梁铮,像是在生啖其肉。   梁大将军不愧是历经敌阵指挥若定的人物,面对如此目光仍旧神态自若处之泰然。   在他似笑非笑的注视下,阿婉终于把最后一口酥饼塞进嘴里。   她用手背抹了一把嘴上的残渣,鼓着满嘴未及下咽的食物嘟嘟囔囔地命令:“开门。”   梁铮挥挥手,让一旁看得瞠目结舌的守城将军放行。   阿婉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就往城外奔去,临走丢过来的狠狠瞪视,因为鼓囊囊的脸颊而变得毫无力度。   身后,梁大将军摩挲着腰间的金牌远望骑行而去的背影。   御敌之策攻心为上,他已然失了先机,又觉悟甚迟步步踏错,如今她同来时一样孑然一身忽然离去,却留下他城池沦陷一片狼藉。   不能再如此被动下去,不然又是一场余恨空转。此行正是为了这绝地反击背水一战。   尽管目测前路漫漫,可他有得是耐心。既然她能死缠烂打地将他攻城略地,他为何不能如法炮制使她再回心转意?   毕竟,日子还长着呢……   阿婉驱着枣儿一路飞奔,不多时便听到了身后紧追而至的马蹄声。   回头,是意料之中的那个人。   墨色大氅随着马背的颠簸迎风鼓荡,裹着马上之人由远而近,一如初听其名时心中所想的那般挺拔飒踏。   阿婉一时瞧得出了神,方才在城门下受的气竟也抛到了脑后。   待到一人一马来到近前,她才忽又想起旧时恩怨,板起一张脸来掉头便走,留下梁铮人在身后默默跟从。   两人两马一前一后行在官道上,与在洛安时一样的队形,不一样的是,她成了前面被追的那一个。   她策马快跑,他也加鞭急追;她磨磨蹭蹭,他也停下缓行。两人就这样低头赶路,她不与他说话,他也默默无语。   日头偏西,暮色渐浓,已经远远望见临近的德州城城门。   阿婉终于沉不住气,勒马回身,定定瞧着停在身后的梁铮:“你是铁定要跟我回燕都了?”   “是。”不止是回燕都。   “不管我怎么赶你也不走?”   “不走。”要是走了,他会后悔一辈子。   他眼里有光,照得阿婉心里软化了一片。   她鬼使神差地想要靠近,却倏地想起他院中那落锁的屋子,和其中满室旧物的光景,又堪堪停在当场。   他不过是在她身上瞧见了另一个人,才这样心甘情愿的承了皇命来寻她送她。   她已经不明就里地犯过一次傻了,难道还要再犯第二次?   梁铮觉察出了她的踌躇,这模样比她在襄黎城时冲他发火更让他不安。他怀念起在洛安城时,她把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模样。   他竟也如此患得患失。   可这次他是不可避的,一如面对求胜的疆场。   冷风瑟瑟,吹过他的眉眼,又拂过她的面颊。   两人僵持了半晌,阿婉才下巴微扬,傲气道:“你若是跟得上就跟着好了。”   德州城中,阿婉自顾自地找了家客栈,也不管其后如影随形的梁大将军,只给自己要了一间厢房便迤迤然走了。   梁铮也不恼,默默把自己安顿在她隔壁。   顺手推开宽敞的雕花窗,下面便是一条幽静的小巷,一偏头,就瞧见阿婉也正把脑袋探出窗外,朝下张望。   “郡主。”   阿婉这才发现他:“干嘛?”不打算好好聊天的语气。   “郡主不会又想逃走吧?”   阿婉顺着他的目光朝下面瞅了瞅,瓦沿宽宽,深巷无人,果然是个适宜跳窗的好地方。她冲梁铮挑眉:“是又怎样?”   “……郡主有伤在身,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劝谏的内容,用的却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阿婉一愣,继而面色不善:“你想用金牌来压我?”   “末将不敢。”他不愿让她不自在。   阿婉望着他。苍静夜色里,那一双黑瞳映着满天星斗,神色坦荡,毫无退畏之意。   她朝他狡黠一笑:“本郡主可以保证不从窗户逃走,可不保证不从大门溜出去。梁将军要是真怕我不辞而别,就在门口守着好了。”   说完关窗进屋,不再理会外面的动静。   本就因伤虚弱,又着急赶路,阿婉还未来得及仔细擦洗,一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直到第二日早晨。   等她打着呵欠拉开房门要热水洗脸的时候,才发现门外墙边上倚着一个人。墨色大氅,抱臂而立,似在小憩地闭着眼,眉头却依旧紧锁。是梁铮。   门扉发出吱呀一声,他立刻惊醒过来,沾了血丝的眼睛依旧灼灼地盯着她。   阿婉愕然:“你,不会真在这里守了一夜吧?”   梁铮点头,语气淡然:“是啊。”   阿婉一时无语。瞧着他望来的执着目光,又是气恼又是心疼。   他难道真如此贪慕这副皮相么?   堂堂一个驰骋沙场杀伐决断的将军,到如今竟还被旧情左右,竟然连何人为何人都辨不出么?   她想质问他,是不是真是这样的蠢懦之人,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她从未体会过痛失所爱之苦,单是想想就觉锥心刺骨,又如何开得了口苛责于他?   满腹疑虑,不满,气恼,伤心,最后都只化作一声气呼呼的叹息,自顾自地赶路去了。    ☆、终局      阿婉打定了主意,到了燕都就立马赶梁铮离开,在那之前,一句话也不要同他讲。   梁铮也识趣得很,一路上丝毫不多话,只有一直响在身后的马蹄声,和几乎没有移开过的视线。   一如往日在洛安城里,她在他身后的步步紧随。   眼看到了第三日午后,预计入夜前就能赶到燕都了。   阿婉却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一会儿说累了,要歇歇脚,一会儿又说伤口痛了,要喘口气。梁铮拿她没办法,只有全照着她的意思来。   路过一片密林野河,阿婉便喊着口渴。不等梁铮有所反应,她便翻身下马,顺手就把缰绳丢给了他。   梁铮只好默然接过,望着她裹着银灰大氅的身影轻快地朝水边跑去。   阿婉蹲下俯身,伸手探向清冷的水面。   已近冰冷的河水从指尖淌过,寒凉却柔弱。双手掬起一捧水凑到唇边,沁人心脾的凉意浇熄了心头那点火气,甚是解渴。   习惯有了好东西就要朝人显摆,阿婉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忍不住赞道:“这水好喝得很,你要不要也……”   说话间回头,直撞上梁铮因为受宠若惊而愣怔的表情,生生住了口。   真是的!她干嘛要先同他讲话?   忿忿地转回身去,掩饰般地猛往嘴里捧水。脚下忍不住又朝水边挪了挪,探身向前,再向前……   意外收到邀请的梁大将军正心情愉悦地踏足上前,忽听“扑通”一声,抬眼只瞧见银灰大氅的一角消失在河边。   她落水了!   梁铮猛然一惊:“郡主!”   他飞奔至河边,甩掉碍手碍脚的大氅,一头扎进寒凉的河水中。   扎人的河水里,阿婉正奋力挣脱大氅的束缚,伸展着手脚。   与大哥赌气习得的水性终于又派上用场了。虽然生疏,此时却能救命。   待她好容易摆好姿势,斜刺里却有一只有力的臂膀自她腰间揽过,直直将她托出水面,推至岸边。   清冷的空气和着冰冷的水珠一齐钻进口鼻中,未等意识回归便蓦地睁眼,入眼便是梁铮湿漉漉的眉眼。   腰间的手还在——她还被他箍在怀里。   阿婉试图挣扎。   梁铮正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珠,下意识收紧手臂抵御她的反抗,她便贴他更紧。   与他紧紧相贴的一侧身子,有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隔着浸湿的衣衫隐隐传来。不同于河水的冰冷,那体温和暖又诱人。   阿婉一时不知所措,只慌忙垂眸,避开梁铮望过来的灼灼视线。   梁铮一把把她推上岸去,自己才跟着上岸。   两人衣衫尽湿,冷风吹过,更是透心的寒凉。   阿婉想要脱掉身上湿透的大氅,指尖已经抖得解不开肩上的绳袢。梁铮瞧见,便上前去帮忙。   同样冰冷的指尖也发着抖,在区区一个绳结前屡战屡败。   他垂首皱眉,靠得更近。   阿婉一垂眸便看见他挂着水珠的长眉和眼睫,对付绳结的目光专注认真,仍有一丝未褪的惊惶。   阿婉想起在洛安他撞见她打马球的模样,一样的惊魂甫定。那时的他一定也是认错人了。她忽又有些不忍,踌躇着开口道:“你原本不必救我的。”   梁铮手上一顿,抬眼瞧她。她却此地无银地挪开视线:“我其实会水。”   梁铮的目光闪了闪,没有答话,复又埋头专心对付手上的绳结。   微凉的指尖轻轻略过颈间,阿婉只觉身子尚在哆嗦,可胸口的心跳声却大得吓人。   终于绳结打开,大氅沉甸甸地落在地上。梁铮继而默默回身,从地上拾起自己那件免于水患的墨色大氅,披在她肩上。   寒风立刻被隔绝在外,竟有了些许暖意。   他又帮她系好肩上的绳结,转身去牵马。   阿婉却在身后又道:“我不是婉仪,你不用那样担心我。”   她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关于那个她不能释怀的因由,她终究还是想要他一个解释。   梁铮倏地停下脚步,胸口有酸涩蔓延——她果然还是误会了。原来在她眼里,直到现在他还是为情所困执迷不悟的那一个。   他忽然想起什么,赶忙伸手在怀中摸索,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摊在掌心。   已经被水浸透的衣衫里,放在怀里的东西早已濡湿一片,不成形状——是她临走时留下的那封信和锦帕。   阿婉上前去瞧,便看见了他手里的的东西:“你……还留着这些做什么?”   梁铮不答,只垂眸看着手里的东西。   那日她借着酒意逼他唤她的名字——“本郡主命令你,叫我一声‘阿婉’。”“叫了我就放你走。”   阿婉,阿婉。   恍惚着,他轻唤出声:“阿婉……”   没想到却被身边人出声打断:“别叫我阿婉。”她亲眼见过那张他写满这个名字的纸笺,就在他怀念着故人的屋子里,“我不是你的阿婉。”   梁铮此时好像也才明白了什么,默了半晌,终于轻声道:“我从未把你当成她。”   阿婉抬眼瞧他,讶异于他的了然——她自然知道“她”是谁。   梁铮又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话音未落,一个回身便将阿婉揽在了怀里。   这突如其来的攻势瞬间让敌人丢盔弃甲缴械投降,阿婉就那样乖乖地窝在他怀里。隔着濡湿的衣衫,她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只叫过你一人‘阿婉’。”   被胜利冲昏了头的阿婉好不容易才想起——是了,“婉儿”之于婉仪皇姐,“阿婉”之于她,都是独一无二的小字。   于是在他那间不许旁人驻足的屋子里,也便有了她的痕迹——那张写满她名字的纸笺……   嗯,战果可观。   她在他怀里牵起嘴角。   两匹通人性的马儿已经喷着鼻挨到近前,蹭着两人分开来。   尚未习惯如此亲近,一时面面相觑竟手足无措起来。   “郡主可有干净的衣衫?”   阿婉朝枣儿身上的包袱望了望,点头:“有。”   梁铮为她取出干净的衣衫,借口去捡干柴,留她自己缩在大氅下换上衣服。   一簇篝火很快便燃了起来。   左肩上的伤口被水一浸似乎又有了反复,加上冷风一吹,阿婉只觉周身发冷,身子也有些虚浮。她只得紧紧裹着那件大氅,才能觉得暖和一些。   梁铮身上却依旧是湿漉漉的。   阿婉问他:“你没有可以换下的衣裳么?”   “出来得急,没来得及捎上。”   “……”这都是她的罪过。她慷慨地把原本属于他的大氅脱下来,递过去,“你还是披上这个吧。”   举手动作间,左肩上已是一片殷红。   眼前一双好看的剑眉骤然蹙紧:“你的箭伤……”阿婉只觉一阵晕眩,还未来得及说出什么,便一下子晕了过去。   ==========================   燕都,燕王府。   阿婉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她一睁眼便瞧见小丫头杏雪的脸。   “郡主你终于醒了!”杏雪欢天喜地。   外面正是天光大亮。   “我睡了多久?”   杏雪伸出两个指头:“两天两夜。”说着便念叨起她如何昏迷着被梁铮送回来,把全府上下吓得不轻,还要去叫人来围观,却被阿婉一把拉住。   身子尚有些倦乏,阿婉却一心惦记着送她回来的那个人:“梁将军呢?”   杏雪愣了愣,撇嘴:“果然被世子殿下猜中了,说郡主醒来肯定会先问梁将军的下落。”   “……”又被大哥看穿了。阿婉微囧,轻咳两声,“……大哥他人呢?”   杏雪掩嘴笑:“前日皇上来旨,召世子殿下入京,好像是为了北夷左丞相的事。皇上好像早就知道梁大将军要来燕都,直接就把燕都守军交给了梁将军暂管。这会儿他人恐怕在城郊的军营呢。”   肯定是他从襄黎城追出来的时候遣人把行踪告知了皇帝表哥,不然圣旨怎么来的这样快。不过也好,大哥便可以早一些见到菩朵,也省得他留在身边看她的笑话。   杏雪把一杯热茶塞在她手里,便转身去宣扬阿婉醒来的好消息了   阿婉从床上坐起身来。   一觉醒来,只觉陷入昏迷前的那一幕恍若游梦。她要去找他,要当面问问他,那些话是不是还算数。   跟着燕王妃一起回到卧房的杏雪发现,她家郡主小姐再一次不辞而别踪影全无。   高高府墙外,一骑枣红骏马从燕都大街上驰过,向着城郊的军营绝尘而去。   安置妥了军务的梁大将军一身轻甲,从燕都大营中匆匆而出时,瞧见的便是那个尚在惦念的身影。   身后是肃整寒光的兵甲,面前是俏然而立的一人一马。似曾相识的情景,一时竟分不清是在洛安,还是在燕都。   同样似曾相识的面庞朝他莞尔浅笑,他却再不会优柔退却。   还以同样缱绻宠溺的一笑,任北疆微凉的冬日拂过他紧抿的唇,微眯的眼,英挺的鼻梁,刀刻的棱角——还是那时在洛安城中拴住她心神的好看模样。   这次换他来等她缠她,何况他知道,她绝不会让他久等……   【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